两个梳双鬟的小宫人应声而出,都穿碧色宫装,见了颜夫人的打扮便浑身一凛,肃容躬身齐声道,“夫人——”
其中一个怕李旦惹恼贵人,迁延着缓声禀告,“他说今日夫人必来劝降,可他早已打定主意,就请夫人莫要白费口舌了。”
银蝶儿一脸茫然,“咦,他也会卜卦不成?”
“让开!”
颜夫人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她举步迈进木槛,这座院落因宫闱局没着人收拾,满地遗留着暴雨肆虐过的痕迹,杂花落叶狼藉不堪,一棵棠棣伸出半边伞盖去院外,里边一半被雷劈个正着,树皮全焦黑了。
屋门大敞着,一只破旧矮几抵住门扇,四个竹脚都汪在水里,再后面是一扇黑漆屏风,坑坑洼洼,多有破坏之处。
“圣人开恩!”
颜夫人大踏步走到屏风前,绯红袍角被水浸透,转为沉实的深红。
“接了您五个儿子上山,下官亲眼瞧过,大的三个比您还高,健壮黝黑,正是封地开府的年纪,小的两个也机灵,见了生人毫无畏惧,且能答对两句,既放出来,好好请两个师傅教导着,前途未可限量。”
“他们还有前途?”
李旦赤足坐在屋角软榻上,才刚睡醒,蓬头黑面,听了轰然大笑。
“大活人关在房里数年不见天日,饥一顿饱一顿尚算小事,奴婢阉人受了腌臜气,往他们身上发泄,这能养出什么正经人?”
颜夫人被他问住了,片刻摇头。
“不是,还有窦娘子在里头照应,她慈和聪慧,机敏博闻,将自身所学尽数传授给您的儿子们。”
颜夫人态度坦然平静,隔着屏风,平铺直叙道。
“下官亦为武家二十几位郡王、郡公、县主开过蒙,深知教养儿女不易,不过昨日一见,她教的比我好。”
李旦打了个激灵,跌跌撞撞奔出来,定着两眼,面无表情地瞪她,素纱襟怀大喇喇敞着,穿堂风一吹,枯槁的白发和破烂的广袖翻飞,令他像个跋涉万里的罪人。
银蝶儿提着伞,惊诧地打量他。
他很苍白,甚至病容憔悴,眼周有反常的焦黄。长久的□□生涯令他忘记了自幼熟知的宫廷礼仪,举止带着股宗室罕见的粗鲁,但眼眸仍然是深邃的,和太平很像,有股锐气,硬邦邦的支撑着。
颜夫人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应该换来感激涕零,他却仿佛怪她多此一举。
她舔了舔唇,搜肠刮肚地思量一番,插口道。
“窦娘子的孩儿十七岁了,奴婢年年翻着花样为他做生日,倘若这回窦娘子能卸任出宫,也算阖家团圆。”
“——你?”李旦怀疑地反问。
这小宫女瞧着还不满二十,如何厘得清圣人与儿女几十年的血泪账?
银蝶儿点头,娓娓道来。
“窦娘子的夫家姓张,您记得么?当初是窦娘子先出阁,次后两年,她姐姐才选进相王府的。张郎官死的早,窦娘子成了寡妇,所以夫人在征召女官的路子上做了手脚,带她进宫。开始窦娘子在集仙殿服役,圣人夸过她两句,后来才调去八风殿的。”
李旦浑身一抖,难以置信地确认,“你说他们就在八风殿?玄德门内的八风殿?距离宜秋宫举步之遥?”
“是啊,就在八风殿。”
银蝶儿怯怯应了声,暗忖这人瘦归瘦,冲到跟前来竟还有股威压感。
李旦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很想发泄,却不知能打在谁身上。
光宅元年李显出京,李旦便被扶上帝位,可他从未坐正过一日金銮殿,而是从头到尾处于□□之中。
起初,全家居住宜秋宫,虽行动受限,到底还有天伦之乐,可是韦团儿诬告他的妻妾行巫术之后,先是刘氏与窦氏被带走,几天后五个儿子也被带走,剩下他茕茕孑立,至今已经整整六年。
李旦昼夜牵肠挂肚,一忽儿想到妻子尽丧,独活有何趣味?
一忽儿希冀圣人只是剥夺了宗室身份,逐出宫廷,终有一日还能相见。
最美好的设想是,圣人愿意栽培儿孙,就像对李仙蕙那样。
可是夜深人静时,他又惴惴不安的猜测,也许圣人只肯抚养孙女,不愿抚养孙子,又或者,只抚养李显的儿女,却不让他的孩子有条活路?
——原来都不是,她养着他们,像养着一群野狗,早就忘在脑后。
李旦脑子里嗡地一响,猛地醒悟过来,受颜夫人施恩多年,想推却早已来不及,他脸上浮起踏入陷阱的痛苦,两手覆在眼上掩饰奔涌的泪水,喃喃道。
“窦娘子教养我儿六年,人说生恩不及养恩,我儿当替她养老送终。”
“吕不韦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颜夫人抿了抿唇,眯起眼缓声道。
“您一定以为下官安排窦娘子进宫,是为了谋求百倍、千倍的利益罢?”
李旦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她。
太阳已经爬到半空,就算是他这间地脚阴湿的北房,也能感到空气燥热。颜夫人静静站着,衣袍映日绯红,神情昂然勃发,像个行猎回来的女将军。
“下官姓颜,颜之推的颜,颜师古的颜……”
颜夫人顿一顿,沉痛地补充,“颜昭甫的颜,颜敬仲的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