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被允许归家，一年能与父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稚子不记事，他对父皇的记忆只有一张模糊的面孔，和一身尊贵的明黄。

那日成南王来瞧他，恰好穿了一身黄衣，虽不是明黄，却与记忆中父皇的模样完美重合。

他兴高采烈地唤他：“父亲。”

成南王怔了一下，带有岁月痕迹的眼角浮起皱纹，摸着他的头，温和笑道：“阿衡，我是你舅舅。”

他是他舅舅，却在他生命中承担着父亲的角色。

只有成南王会不远万里从帝都赶来看他。

只有成南王会写信嘱咐他天冷加衣，出门多带银钱。

只有成南王会教他“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他父亲是个罪该万死的恶人。

院外传来叩门声，混着隐含关切的：“季家小子，没得事吧？大娘听你屋里哐当叮啷那个响哦……”

訾灵跟季扬对视一眼，她走到近前，把半死不活的澹台衡拖到屋内，等她折腾完，季扬才开门应付邻里。

屋内，訾灵把澹台衡随便扔了一个角落，自己打了些水，撕下一块干净的裙裾内衬，打湿擦拭着脸上和脖颈上干涸的血渍。

澹台衡突然出声：“你从那个仙门长老体内挖出来的，是萧岛的灵骨吗？”

訾灵微垂眼帘，她敢肯定魔神殿下此刻就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这些旧事说得多了，兴许会被窥见什么端倪。可她忽然闭口不谈，萧岛也会起疑，潜伏魔宫的任务是绝密，让这疯狗知道了，指不定又得生乱。

她很轻地皱皱鼻子，“嗯。”

澹台衡：“其他人呢？”

訾灵安静片刻，道：“方听右手被齐根切下，但右手中的灵骨并未取走，她的天赋特殊，一般人无法适应；裴梁是全尸死的；公也宿临死前进行了大量卜算，神魂碎裂而亡；至于伏含蕊……”

“她怎么了？”

訾灵：“……阿蕊受了很久的苦，她虽无灵骨，却有天生神相——金刚身，修仙界对神相的了解至今依旧匮乏，恰好有一个现成的样例摆在面前，有些人想从她身上试验出神相能否移植。”

澹台衡动了动唇，一时竟然发不出声音，“……什么意思？”

訾灵移开目光，冷静道：“她在破山门地下山脉被关了半年。两年多前破山门发生了一次灵阵逆转，山体震动，把大半个破山门都吞灭的事，你记得吧？阿蕊干的。同归于尽的死法，我没找到她的尸体，只找到她的神相，金刚不坏的神相，裂成碎片，散落在一望无垠的山脉里，拼都拼不齐。”

澹台衡眼前浮现出女孩子明而亮的大眼睛，她总是怯怯地坐在角落，不爱说话，急了会结巴，虽是主战力，性格却十分腼腆，唯一的爱好是看话本子。

众人眼中最不能吃苦的小妹妹，吃了最久的苦。

“破山门……”

“离四御学院只有二十里，她就被关在我们身边。”訾灵道：“我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满世间找她。”

这五名同窗中，伏含蕊的消息是最难寻的，訾灵顺藤摸瓜找到成南王时，距离破山门覆灭已经过去大半年，兼之这种交易买家和卖家都会隐藏身份，即便找到成南王，也很难找出下线。

可正因为没有消息，反倒给了她一点希望。

或许还活着呢？

“也就是说，萧岛、方听、伏含蕊都是被活着带走的。”澹台衡忍不住皱起了眉，“说来说去还是与三年前那次任务有关，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

訾灵动作微不可查一滞。

“出了叛徒而已。”她冷淡道。

一切的起源归根结底就是这六个字。

当年息魔涧任务的目标是尚未出世的魔神，魔神的消息沸沸扬扬传了百年，仙门此前都没有动作，唯独那次，派出六名天干潜入魔界，因为四御学院掌握了进入息魔涧的方法。

息魔涧是魔罗诞育之地，虽有边界，但并无入口，唯一的进去的方式是从里面打开。

每一名尚在成长期的魔罗，都是息魔涧的主人，他们心念一动就能放人进入，也只需心念一动，可以将所有不喜欢的生灵都阻拦在外。

魔神殿下与其他魔罗的不同之处则在于，他不仅是魔罗，也是半神，古老的神相可以与之共鸣，撬开息魔涧的天然禁制。

若问世间谁最想进入息魔涧，定然是魔界那些个有问鼎之心的首领，魔神若不能为他们所用，自然该杀之而后快。

为防情报流露，那次行动保密程度极高，除了他们六人，就只有祭酒监，和少数几位经手的长老知道。

偏偏这群人中出了叛徒。

有人与魔界一名叫汤吉的首领合作，将六名弟子的消息出卖，汤吉早在息魔涧周遭布下精兵，守株待兔，只等他们用神相开启息魔涧，就杀人灭口。

意外的是，除了訾灵，其他人都没能进去。

萧岛等人在息魔涧外就地扎营，恰巧发觉了汤吉部下的踪迹，爆发冲突之余，他们都是聪慧敏黠的少年，自然嗅到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们并未怀疑信任的师门，只是觉得途中或许走露了风声，公也宿当即折回就近的凡间城池，用千里听风向祭酒监传信。

意识到事情将将败露，那名叛徒向合作者汤吉传达了一个意愿——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余下四人与魔族酣战数日，一路战一路退，期间裴梁战死，其他三人越过深渊，借助大征边境风漠城的地形地势，短暂地甩掉魔族追兵。

站在人族的土地上，他们或许有一刻觉得劫后余生，便有心情给那个被落在息魔涧的同伴留记号。

訾灵在风漠城外一个小山洞中找到他们刻下的密语，简短地叙述了来龙去脉。

他们说会沿途给她留记号，可訾灵怎么都找不到。

后来她知道，风漠城正是成南王的封地，那名叛徒妄图借成南王之手以绝后患，成南王却歹意心起，杀他们之前，取走了他们的灵骨。

而伏含蕊因为没有灵骨，只有神相，被破山门带走。

其他人都死在了风漠城。

那名叛徒正是四御学院上任四祭酒之一，一年前，訾灵杀了他。

他那时早已辞任，只是在学院中依旧拥有极高的威望和权限，与妻儿在凡间隐姓埋名，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訾灵追去了他家。

她觉得这些人很奇怪，总想着做完最后一次坏事就金盆洗手，也不想想手上的鲜血洗不洗得干净。

她身上挂着十六条命案，一条是上任祭酒，四条是买下萧岛灵骨的仙门长老以及掌教，两名是破山门覆灭后伏含蕊未能收割的漏网之鱼，还有一条是栽赃，余下八个，都是成南王以及他的手下。

这边该死的死完了，还剩魔界的账没有清算。

一个月后，她接下了刺杀魔神的任务，名正言顺前往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