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夕没有接话。
【你的大义呢?你的坚持呢?你为了不让我脱困狠心摧残自己的那股劲儿呢?呵,到底还是输给了生物的本能吗?】
【……大义?】闻夕略感奇妙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你为了此界的安宁宁可牺牲自己,啧啧啧,这么高尚,人不可貌相啊,谁又会知道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可疑家伙竟然这么有担当呢?】
【你竟然还有夸我高尚的一天,这可真是稀罕啊。】
【有什么奇怪的?】心魔嘿嘿一笑,【不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你没有理由不懂,毕竟你是我的“心魔”。】
【那当然,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闻夕紧紧盯着识海中的心魔,一字一顿地问:【那你怎么会说,我是为了大义才要跟你同归于尽的?】
【你说什么活腻了才想死那不过是妄自菲薄,你又不是那些个俗人,我这是看穿了你的本质!】
闻夕不为所动地回:【确实,只有俗人,才会因为这些虚名被你架在火上烤。】
回顾了刚刚两人之间的全部对话,和心魔莫名其妙骤变的态度,之前一直无法理清的思绪终于在这一刻汇成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你知道什么叫画蛇添足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心魔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色厉内荏地大声问道。
【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一日,你知道我忧心阿婉,为了防止我为了救她产生多余的想法,所以刻意引导我,告诉我,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也会有龙主这个天降救兵的。】
【你胡扯!】心魔立刻反驳道,【我明明说的是他靠不住,是你自己觉得他行的!】
【如果你不提他的名字,我根本不会考虑这个可能性。】闻夕慢条斯理地分析,【你应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我自己。而你这么说就是在给我暗示——】
【让我必须以“自己什么也不做”为前提考虑问题。】
就像是面前有两条路,不知是否能通向终点。
正在他准备探查,到底哪一条能到达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跟他说,右边这条路肯定到不了终点,他就会下意识地去思考,右边到底能不能走通。
若是经过思考发现,这条路确实能走通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朝这条路前进,而不是再浪费可能更多的时间,去验证左边这条路到底能不能到达终点。
若是再加上一开始就对左边这条路没什么期待的话,这种偏向性就会更加明显。
对于闻夕来说,“自己拯救林婉儿”便是左边的路,“让龙主来救她”就是右边的路。
而之所以一开始便对左边没有期待,是因为死期将至,不想再横生枝节。
【你是傻的吧闻夕,是你自己说要跟我同归于尽的,你自己决定要死的。好,我劝不动你,还不能以此为前提跟你讨论问题了?你这人会不会聊天啊?】
【举凡世间诸魔,皆是为自身欲望而动。而所有欲望之中,生的欲望是最为强烈,最不可动摇之物。从你说出你放弃劝我,接受即将死亡的现实开始,你就已经背离了魔的存在意义。况且……】闻夕轻笑一声,反问道:
【你一个魔,跟我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魔……有善吗?】
心魔终于放下了一只挂在脸上的笑容面具,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不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在策划着下一个阴谋。
【你今日的种种表现,让我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我死了,你真的会跟我一起消散吗?】
【不然呢?哪有心魔在宿主死亡时还独活的例子。】心魔讥讽道。
【是啊,但前提是,你真的是我的心魔。】
【你不就是不想死了吗,何必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废话?你真是个懦夫!】
如果这么想的话,说不定心魔早就发现他察觉到大乘之后心魔就能脱困一事,还反过来利用这件事来掩盖一旦他死亡,心魔也能脱困的可能性,让他以为自己选择了跟心魔同归于尽的道路,不可谓不狡诈。
可若是反过来,心魔为了不跟他一起同归于尽,刻意在他面前演了这么一出“露出破绽”的戏码,来让他改变死去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按照这个逻辑一直怀疑下去,一切都会变得不可信。
可只有一点是明确的。
他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他的死可能会对林婉儿的安全造成威胁,那他就绝对不能死。起码在搞清楚这个“心魔”的真面目之前,不能轻易改变现状。
想到这里,闻夕释然地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不想死了。】
【你——】
听到了这句话,心魔明白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愤怒,怨恨,焦急,悔恨,各种各样的情绪一瞬间扭曲了他的脸,心魔大吼道: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轰——
漆黑到没有了界限的世界中,猛地刮起了紫色的飓风。
飓风席卷之处,魔气无所遁形,纷纷被卷入其中,慢慢被吸收,最终成为了飓风本身的养料。魔气察觉到威胁,骤然发出了巨兽般愤怒的吼叫,排山倒海地朝着飓风夹击而来,誓要将这不自量力的风暴彻底绞杀。
飓风正中心,闻夕闭着眼安静地飘浮着,然而他的身体里却同样席卷着风暴。
长达百年的功法逆练,经脉淤结得淤结,断裂得断裂,想要重新修复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心魔狰狞地怒吼,在原本宁静的识海中兴风作浪。他嗤笑着闻夕的懦弱,嗤笑着他数百年来的坚持不过是一个笑话,嗤笑着他在距胜利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功亏一篑。
他“看着”闻夕将早就准备好的阴祟寒蟾从乾坤袋中取出,无奈地将其化为液体,吸入体内。这世间至毒之物一入体,原本束缚着闻夕的一切枷锁应声而碎。
随着魔气不断入体与毒物结合,生成的紫色真气开始向全身扩张。
淤结的经脉被真气的洪流冲开,断裂闭合的经脉重新被撕裂开来,以真气链接。从四肢最末端的络脉开始,一点一点蔓延至脏腑主经络,最终彻底打通奇经八脉之间的桎梏,重新形成真气的周天循环。
紫色的灵光开始一点一点变深,残破的身躯开始变得健壮有力,丹田中燃烧着的灵源之火随着心脉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地饱胀起来。
刚刚重新劈开的丹田中,一颗犹带着血腥味的紫色金丹悄无声息地凝结。
灵气如血,满溢而出,将那一身白袍彻底染就。
如墨的黑发在身后翻飞,一寸一寸长至迤逦坠地。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就像是一只困兽,心魔只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却什么也做不了。
闻夕缓缓地睁开了眼,露出了一双如鸽血般的红瞳,极致得迷离,极致得艳丽。就像世间至毒之物,总有着至为妖冶的外表一般,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没有再继续跟这家伙废话,而是垂下眼,替神魂不在此的林婉儿理了理被灵气吹乱的发丝,轻声开口道。
“阿婉,天亮了,该醒了。”
血红色的灵气骤然爆发,越过了层层魔气的阻隔,直接粉碎了躲藏在其后的魔域之门。阵法霎时间被破,滔天血海如绽开的海棠般将四散的魔气全部包裹在内,而后在他的一个擡眼里被吞噬殆尽。
即便阵法笼罩之下的人质们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他仍旧还是让血海避开了那一圈房舍。魔气侵体尚可活命,被他的毒气扫过只有尸骨无存这一种可能。
可他擡眼并不是为了给这些魔气送终,而是为了隔着那一层薄薄的隔绝气息的结界,看向此时才姗姗来迟的影龙卫龙主。
见来人的视线从他身上转移到林婉儿身上时,闻夕不悦地蹙起了眉头,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个龙主十分眼熟的面具。而后当着对方的面将其炼化,炼成了一方银丝挂钩,坠着珠帘的面纱,最后小心地扣在了林婉儿的耳后,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此时才足尖一点,收拢起下方如同血海般的灵气,穿过了这道对双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的结界,与对方直面。
“龙主小心,是魔修!”龙主身边的随从立刻挡在他的面前,警惕地大喊道。
那人鲜红的眼眸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可只是这不带任何感情的一瞥却让他冷汗直冒。刚才那血海吞噬魔气的磅礴场面还映在识海中挥之不去,可此刻对方身上却连一丝一毫的魔气都感受不出。这样精深的修为,必定是他无法企及的高阶——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其他的反应,倒是身后的人先开口了。
“你把那张面具给了她,你怎么办?”
龙主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淡定谦和,语气甚至有种奇妙的熟稔感,像是对着多年的好友一般。
“不戴便是,那又不是我的癖好。”他只是嫌麻烦,又不是喜欢戴。
龙主笑了笑,没接话。
“还是说——”
反倒是闻夕又看了眼他身边警惕着这边的龙七,若有所思地问,“我不戴那劳什子面具,你就打算不认我,将我当做魔修……给抓了?”
“怎么会呢,您说笑了。您对我可是有再造之恩,不论何时,您都是我隐龙卫最尊贵的客人。”他的目光在闻夕怀中的林婉儿身上停了一瞬后,堪称恭敬地说:
“后续的事就交给孩子们吧。毒圣前辈,此间事毕,烦请帝都一叙。”
龙七愣了几息,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看向对面那个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魔修”,不可抑制地脱口而出道:
“你,您是毒圣前辈?!不是说毒圣前辈形貌险峻才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