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多得是糕饼果品,你随便装点就行了。”崔灵蕴有些招架不住。
李荞苦着脸道:“太敷衍了吧?”
崔护笑道:“他一顿能吃一头牛,没有肉是万万不行的。”
李荞立刻接口道:“对,阿婆我要吃肉。”
崔灵蕴扶了扶额,暗中为荷衣掬了把泪,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可是看到他健壮如虎,敏捷似豹,又欣慰了不少,遂起身让人杀鸡宰羊,洗净腌好用油纸包上,又准备佐料和木炭、瓦罐等,专门派遣可靠的老仆护送。
李荞喜不自禁,临行前抱住她狠狠亲了一口,欢天喜地的上山去了。
崔灵蕴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拍抚着胸口道:“我得去躺一会儿。”
午睡醒来的时候,听到王约和崔护在楼下说话。
她拢好发髻,披衣走至院中,就见王约扶着梯子,崔护小心翼翼托了只掉落的燕窝,想要送回檐下的缝隙。
隐约听到乳燕呢喃,婴孩一般,叫得人心都酥了。
等他下了梯子后,崔灵蕴才走了过去,笑着望向他俩道:“你们倒是挺投缘。”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王约转身去打水,崔护低头洗着手上的泥土,有些惋惜道:“那窝里有三只小燕子,都好可爱,我想摸一摸,阿叔不让。”
崔灵蕴解释道:“你若是碰了它,它的身上会沾染人气,这样大燕子就不认它了。燕子不吃谷物,只吃小虫子,没有父母哺育,会……”
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好在崔护也明白了,庆幸方才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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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荞上山时带走了所有随从,晚上便只剩下崔护一人。
王约卧房隔壁有间空屋,白日里被褥早就晒好了,还没等她发话,王约已经自行扫榻铺床,打点好了一切。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不见了人影。
崔灵蕴梳洗更衣罢,听到楼下有噼啪声,这才发现他砍了几竿翠竹,正截去竹节,一一破开。
“昨晚听到阿护有些咳嗽,”他抹了把汗道:“准备给他做碗鲜竹沥。”
崔灵蕴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可真有心。”
“你也要吗?”他擡起头问道。
“我又不咳嗽,”说着又想起了李荞,有些忧心道:“山上更冷,也不知道阿荞有没有受寒?这些孩子呀……”
下午就打发回去吧,这里毕竟不是长留之地,她也怕相处久了会难以割舍。
午后,李荞兴尽而归,不仅采了好多菌菇,还打了不少野味,捡了一包石头,摘了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
菌菇是送给王约的,因为他食素,花自然是给崔灵蕴的,石头是带给弟弟妹妹的,至于野味,最后都进了他和崔佑的肚子。
崔灵蕴一叠声叹气道:“你不是拜神祈福的吗?怎么反倒杀生了?”
他正坐在食案前大快朵颐,头也不擡道:“要是折寿的话算我的,和我耶娘无关……”
这油盐不进的样子,着实像极了李珑宥。
她有些好奇,便问道:“阿荞,你以后想做祖父那样的人,还是父亲那样的?”
李荞丢下啃干净的骨头,擦着手道:“我要做我自己。”
崔护从旁笑道:“阿荞的志向,是娶九个老婆。”
李荞急得涨红了脸,辩解道:“你别乱说,给我耶耶听到又要骂我了……我可没说娶九个,只说以后要生九个儿子而已。”
“为什么要生九个儿子?”崔灵蕴忍着笑问道。
“我耶耶没有兄弟,什么事都一个人忙,交给谁都不放心。我不想像他那么累,要是有九个儿子,将来一人分封一个州,我不就清闲了吗?”
崔灵蕴被这孩子气的话逗乐了,抚额道:“可得感谢你耶耶,要不是他把十三州重新并为九州,那你将来可有的生了。”
“你呀,就是穷大方,真到了那一天,你才舍不得什么都分给儿子呢!”崔护撇嘴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得乌眼鸡似的,崔灵蕴悄悄走了出去,看到王约正在帮他们打理行囊,什么都想装一点,便笑道:“舍不得了?”
他尴尬一笑,低声道:“哪有?”
“这是什么?”她拿起旁边密封的卷轴,好奇道。
“一幅字画,”他淡淡接过,放进了箱笼中,“阿护要的。”
她便也没当回事,倚在一旁看他忙活。
和这俩孩子相处真难,不敢表现得太热络,唯恐他们起疑。也不能表现得太冷漠,否则显得不近人情。
等他们终于走后,崔灵蕴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春月皎皎,暮云霭霭,帘内清芬浮动,崔灵蕴独自倚在窗前,一手托腮望着瓶中野花。
王约捧了卷帛书信步走来,喃喃念道:“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元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2]……
崔灵蕴听得入了神,诧异道:“哪儿来的?”
“阿护落下的,”他惊叹道:“这孩子才二十出头,书法造诣竟如此之深?”
崔灵蕴接过来一瞧,只觉分外熟稔,略一沉吟便明白了过来,“这是轩郎的笔迹。”
当年荷衣初来洛阳时,两人曾一起去崔园,她看到他写的拜帖。
“知心唯有月、知心唯有月……”她默默念着,知道这里的月指的不是他,而是……
她转头望向王约,见他神色有些不自在,便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王约了然一笑道:“不用安慰,我没有心结。”
“可他差点要了你的命。”她有些愧疚道。
“那时候他才几岁?不能对上位者有太高的道德要求,何况……我的确问心有愧。”他坦然道.
他送崔护和李荞下山时,李荞有些调皮地问道:“您为何一直叫阿婆娘子?不应该叫夫人吗?”
“她不是谁的夫人,”他委婉地解释道:“她是她自己。”
“你们不是夫妻?”崔护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诧异道。
“如果我俩都是男人,或者都是女人,你还会这样问吗?”他反问道。
崔护一时语塞,讪笑着说不出话来。
“阿护……是我们的孩子。”耳畔响起崔灵蕴的声音。
王约怔怔望着她,迟疑着道:“当真?”
崔灵蕴郑重地点了点头,神色悲悯地望着他道:“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他释然一笑,揽住她道:“我岂会怪你?当年你不能说,等能说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必要了,我都理解。”
崔灵蕴缓缓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倚在他怀中。
他轻抚着她苍白的鬓发,感慨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当年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如今总算明白了,难怪你突然不再和我见面,我还以为你要放手了。”
她惘然一笑,握了握手中的帛书道:“不说那些了,只希望以后再也不要有人来打扰我们。应付一回可真累啊!”
这阙词应该是轩郎托阿护留下的,他不能送她礼物,他的所有礼物都是赏赐。
而他也明白,他所能给的她都不缺。
“应该不会了。”王约轻拍着她的手背道:“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半天没有答复,他才发现她倚在他怀中不知何时睡着了。
月影西沉,烛光渐暗,山林深处虫鸣喓喓。
他垂眸凝望着她沉静的睡颜,庆幸这一切不是梦。
此一生,已无他求。
【??作者有话说】
[1]侲子(zhènzǐ),又叫侲僮,即男巫,为进行祭祀活动的一类执行人员,服素襦朱褶,在除夕夜的大傩礼中负责配合方相氏,以桃弓苇矢除却灾疾恶鬼,帅鼓角以助侲子唱之,和歌于黄门令,唱和呼十二神,鼓噪炬火,逐疫出端门。
[2]出自宋·萧泰来《霜天晓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