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那个被她杀死在腹中,那会儿她刚出宫,心力交瘁,彻夜失眠,根本无力去孕育胎儿,也不想余生再和李珑宥纠缠不清。
至于那个此生都不能提的,从襁褓中便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了。
她这辈子名义上只有一个孩子,就是那个记忆里沉静文雅的小少年。
而如今他长大成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想叫她看一眼,她真能狠心不回头吗?
“你不该来……你为何要来?”她费力的扶起他的身体,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他瘦的让人心疼,背后的骨头硌痛了她的手臂,无力垂落的脖颈后露出重重衣领,里边贴身穿着她亲手缝制的那件丝袍。
她不知道他的体型,做的有些宽大了,可她根本没想到这辈子有机会送出去。
经过这番拉扯,松散的衣领早就皱了起来。
“一点儿都不合身……还得改改……”她自言自语道。
忽觉襟前一片滚热,她的手臂僵了一下,缓缓低下头,这半日来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
这张年轻俊秀的脸容熟悉的让人心惊,只是肤色透出病态的苍白,虽然闭着双眼,可嘴唇微颤,早已泪流满面。
这蹩脚的小把戏,她竟不忍戳穿,也不忍推拒,只当没有觉察,有些生疏地搂着他轻轻拍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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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她怀中发出阵阵压抑地哀鸣,眼泪浸湿了重衣。
十余年不见,他比她高出许多,要努力弓腰驼背才能蜷在她怀中。
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象的重逢,他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更不敢问她此举是真的原谅接纳了不孝的儿子,还是强权威压之下暂时妥协。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会伤人伤己。
当年父亲平定天下,一家人在洛阳重逢后,他从籍籍无名的山野小儿一跃成为万众瞩目的亲王,也是新朝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可心底最多的却是惶恐和茫然。
九五至尊的父亲形同陌路,与他无话可说。从前亲密无间的母亲做了皇后,整日忙于宫务。而幼时一起玩过的阿姊,早出落成意气风发的飒爽少女,再不屑与他为伍。
十岁的他有宽敞华丽的宫殿,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名臣大儒教授,显贵子弟相随,父亲为了表示器重,甚至上朝议政也带着他,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
他须得打起万分精神来应对,一天十二个时辰根本不够用。
母子相见时大都有外人在场,谁也没想过推心置腹,都以为来日方长。
可他再沉稳老成心思重,到底是个孩子,最渴望的仍是偏爱和关注。
而裴望之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母亲却只把他当孩子,好像这世道亏待了他。
怨愤和不甘的种子从初见就埋在了心底,而她只看到善良友好的表象。
母子间仅有的几次和平相处,他都表现的极其乖巧温驯,对她言听计从,渴望唤起她的怜爱,但她却没有在意。
那段时间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他,也许在她看来,他从来就不是让人操心的孩子。
他挣扎着爬起身,抹了把泪,鼓起勇气凝望着她问道:“嬢嬢,您爱过我吗?如果当年死的是我,您会像失去裴望之那么伤心吗?”
她没料到他忽然起身,更意外的是竟问出这莫名其妙的话,一时有些懵。
印象中他从来不会撒娇,也不会服软,哪怕来请安也像个古板正经的老学究,永远没有多余的话。
他幼时说过的最有人情味的话,大概是要为婉妙养老送终。
此刻这话听上去简直石破天惊,她一直觉得他应该恨着她,因为她不曾为了他做出牺牲和让步。
“轩郎,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我一定设法弑君为你报仇。”她温柔地擡起手,帮他扶了扶蹭歪的幞头,咬牙切齿道。
他浑身一僵,愣愣地望着她,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失声痛哭。心里积了十多年的郁结,顷刻间如冰雪消融。
她百感交集,眼中也不禁滚出热泪。
望着怀中哭得不能自己的年轻天子,她想到了多年前那个秋天腹中的悸动,她和李珑宥一起怀着怎样渴切激动的心情等着他降生?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她想起了襁褓中嗷嗷待哺的他,摇篮里咿呀学语的他,脚步蹒跚追着她跑的他,睡前一脸严肃讨要抱抱的他,颠沛流离中抱着破旧《禹贡》的他,在山上艰苦度日时陪她捡柴挑水的他,与她疏远后吊着膀子远远尾随见她回头转身就跑的他……
荷衣满月那天晚上,他半夜跑过来悄悄摸她肚子,问她还疼不疼的他。
离别时躲着不肯出来说再见的他,洛阳重逢后忧郁沉默的他……
她从来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根本就不像个孩子,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她是自己长大的,梅姬也是自己长大的,她便觉得他也可以,等他长大了就知道如何相处了,可没等到那一天她救走了。
有好多人问她后悔吗,她也问过自己。
如果当初不走,以李珑宥的性情,他们母子恐怕很难善终。
过不了几年,红颜未老恩先断,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失宠的皇后哪有不被废的?她的儿子不会坐视不理,因为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或者夫妻感情还能勉力维持,但儿子先羽翼丰满了,他岂能不猜忌?
且不说别的,他们俩的政治理念本就相悖,迟早有一天矛盾会激化。
若父子相争,她自然是站在儿子那边。
她会像历史上的孝武卫思后一样,开武库鼎力相助,哪怕最后身败名裂,白骨露于野。
可老天眷顾着他们,没有让他们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
【??作者有话说】
轩郎:谢谢老妈,谢谢老婆,此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