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一宽,不觉也跟着笑了。
他住在次间,比她那边略小些,由于家具摆设都极简,倒也不显逼仄。
西墙的月洞窗上糊着巨幅的透光棉纸,打眼望去,仿佛人在月中行。
窗前设有矮榻和木几,粗陶瓶中供着几支腊梅,暗香盈袖。
他引她在榻前落座,起身去斟了茶,用竹根雕的古拙茶盏盛着,捧来让她品尝。
氤氲茶气中,她心神渐定,低头轻啜了两口,擡眸望去,见他正坐在对面凝视着她,目光炯炯,璨亮如星。
“能在如此静夜相对品茗,是穷尽我毕生想象力,也不敢去奢望的画面。”
他摩挲着竹盏上的浅浅的篆字,神色有些微动容,“我以为你不会来的……那时候,我以为是永别。以前我渴望参透这虚妄的一生,可后来却生怕真的顿悟。”
她喉底涌起一股酸胀,哽了一下,莞尔一笑道:“我若不来,你当如何?”
他第一次流露出孩子气的样子,一把拽住她手,拿起烛台又将她拉了出去。
“哎,这么晚了,去哪里?”她有些莫名其妙。
他鼓着腮帮子皱眉不语,她只觉得好笑,反正是睡不着了,倒想看看他在捣鼓什么名堂。
这里的屋子大都是空的,正等着他们慢慢去填充,廊子和楼梯更是不见任何杂物,哪怕摸黑也能照常行走。
他拉着她上了阁楼,缓缓举起烛台,照见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哪怕覆着缦布,也一眼能认出是口棺材。
崔灵蕴的笑意不觉僵住,努了努嘴道:“你这是何意?”
王约眼含幽怨地瞥着她,略带嗔怪道:“这是货真价实的柏木棺,当日我们乘车游玩,我讲故事给你解闷,你闹着要我赔你一副柏木棺,这才多久,便浑然不记得了?”
崔灵蕴愕然半晌,那是……六七年前了吧?不过一句玩笑话,亏他还记着。
不过他们也就共游过那一次,还是在洛阳,李家父子的眼皮底下。
当时突然分开三年,音信全无,重逢时她过于激动忘了分寸,也可能是有意为之?反正她从未后悔过。
“那我便笑纳了。”这人真是的,哪有大半夜拉着人家来看棺材的?她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约有些无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声道:“你要是不来,我就等到老,等到死。以后埋在地下了,若遇到征鬼兵的阴差,我便说这是柏木棺,按理可以免兵役的,但诸位若能帮我找一个人,我就跟你们走。”
她心头一紧,嘴里有些发干,故作玩笑道:“你要找谁?”
“洛阳,崔灵蕴。”相识多年,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生来孤苦,得到过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年少的时候,对于爱既执着又渴切,却也不愿将就,以为只要符合她的要求,必然是这世上最永恒最坚定的。
大约是遇到了,她也愿以一生去回报。可最后却发现,比起爱,理解和懂得更重要,否则等爱破碎后,彼此都会变得面目全非,再难相对。
如今她早看淡了,回想起过往,只觉得幼稚可笑。
她和王约从未谈过爱,只是恰好志同道合,他们像落单的孤雁,一起结伴往南飞。
他们之间不会有婚姻之约,这一点彼此都很清楚。
可当他委婉地相约来生时,她仍觉得无比触动。
“我是长安人士……”她吸了吸鼻子,嗓子眼噎得难受,声音难免有些变调。
她便缓了一下,将眼底氤氲出的泪意压了回去,转过身摸索着楼梯扶手,笑嗔道:“去找你的洛阳崔灵蕴吧!”
“当心脚下。”他大步追了上来,举着烛火帮她照明。
好痴啊!多年前婉妙打趣他的叹息犹在耳畔。
的确是个傻子,可她有什么理由嘲笑他?
说起来他们都出自名门,有些相似的经历。他十岁时被家族送去前齐做人质,她十岁时便成了长姐和父亲手中的棋子。
如果没有意外,说不定她还会以母后的身份主持他和萧琼羽的婚礼。
而如今,萧琼羽成了李珑宥的妃嫔,而她却和王约走到了一起……
王约忽然听到她低头发笑,好奇道:“笑什么呢?”
她止住笑没有说话,默默将手递到了背后,他便也没多问,只轻轻握着。
下楼后,望着空荡荡的厅堂,她突发感想,开始凭空规划:“那边做茶室,这边做书房,这里挂一排竹帘,这里要做书架,不用太高……”
“好。”他跟前跟后,一一记下。
“这里嘛,”她站在中间的位置想了想道:“摆一架画屏。”
“我来画。”他自告奋勇道:“你想要什么样子的?”
她沉吟道:“现在还不知道,等家具什么安置好后再看。”
“我明天列个清单,一样一样做,等开春就差不多了。”他胸有成竹道。
“先不着急,我还没确定风格样式呢,咱们再去别的房间转转。”她扯着他往隔壁走去,嘴里念叨着:“[1]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崔园的建筑类型和器具摆设都是比着皇后私宅的规格,大都过于华美绮丽,其实更多是李珑宥的品味,他行事张扬,喜好浮夸,稍微素雅简约点便觉得太穷酸,不够气派。
后面几年她大加改动,只显得不伦不类,越看越闹心,便也不去动了。
新居是她往后养老的地方,必须得精心设计,万万不可疏忽。
【??作者有话说】
[1]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出自《古诗十九首》
柏木棺的典故出自《洛阳伽蓝记》,上篇文《春将阑》115章王约给崔灵蕴讲过那个故事。
ps这个时间点老狗还活着,轩郎正在追老婆的路上,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