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来?,父亲都像是横亘在面前的一座高山,巍峨雄伟,仰头可见?。
他避不开,也?躲不掉,只能迎头攀登,以致身心俱疲,苦不堪言。
而?母亲则是心灵深处的一抹微光,萤火般飘忽幽弱,却是无可取代的慰藉,也?是支撑他咬牙走下去的执念。
他以为攀过了?那座山,就能迎来?希望和光明,就能得到他所期待的一切。
可是忽有一日,那座山骤然消失。而?他自以为最珍视的那抹清浅温柔,竟像烈日下的雪花,早无影无踪。
痛苦、悔恨、自责、迷茫和虚无顷刻间吞噬了?他,她定然对他们父子厌恶极了?,这才连完整的骸骨都不愿留下。
他好像突然顿悟了?,只觉万事皆空,灵魂荡悠悠离开了?躯壳,在混沌中漂浮,而?身体正向着无底深渊坠落。
虚弱和疲惫蚕食着他的生命,而?他却连对抗的意志都没有。
快乐固然令人神往,可痛苦却远比快乐更深刻。
恍惚中他想起了?荷衣的话?,当时莫名?激愤,如今却心如止水。
他死后她若能另觅新欢,他比谁都开心。
他后悔当日不该起妄念,若能一直以兄妹之礼相待,又怎会给她带来?诸多烦扰?
他更后悔在行馆时没能把持住,她若真有了?他的骨肉,往后余生怕是只能做笼中鸟雀。
扶光母子死了?,那些人挟持一个假皇子撑不了?多久。
等他咽气后,梅姬应该会杀回洛阳。
堂兄那边想必早就在摩拳擦掌,等着他们这一脉断绝后坐收渔翁之利。
天下归心不过十来?年,竟又要归于?一盘散沙了?。
可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又哪里还管的了?天下?
弥留之际,耳畔响起抑扬顿挫的吟诵声: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qú]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1]
这是诗经中的《凯风》,昔年先生教授他时,荷衣还在襁褓中。
那会儿应该是秋天,他从窗外望出去,看到楼下一群人正围着荷衣说笑。
母亲和婉姨也?在旁边,她们都还年轻,笑声清亮,像是永远不会有悲伤。
“嬢嬢——”他忽然弃了?书,俯在窗前大身喊道。
她转过身来?,晃了?晃手中绣了?一半的鞋面。
他的生辰快到了?,她说要给他做双新鞋子。
搬到汶水后,他们再?不会像山上那样缺衣少食,给他做件衣裳还得裁了?她的袍子……
倏忽之间面前大亮,他不由自主闭了?闭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病榻上,一个熟悉的剪影从那光幕中浮出来?,一步步走到了?跟前。
他看不清她的脸容,但他知道她是谁,因?为她的装扮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嬢嬢,”他费力地伸出手,哽咽着道:“轩郎错了?,带轩郎走吧……”
不做王侯,不做太?子,也?不做天子,他只愿做她唯一的孩子,哪怕尸骨无存,万劫不复。
可她没有回应他的乞求,只是叹了?口气。
咫尺之间,她的面容仍是一片模糊。
慢慢地,一切隐入了?雾霭中,接着又重新聚拢,那个人影竟变成了?荷衣的样子。
她哭得鼻头红肿,满脸泪痕,像是行了?很多路,衣上满是风尘。
他呆呆地望着她,有一瞬间神魂为止激荡,可是却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更分不清面前情?景是真是幻。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想将她看得真切一些,可是没坚持一会儿便?又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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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路上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眼前人时,还是柔肠寸断,万箭攒心。
他脸色蜡黄,四肢冰冷,槁木死灰般,已经没有半点?生机。
冯珂几乎愁白了?头,见?到她便?声泪俱下,只一味地说节哀。
民间有冲喜的说法,可如今这副样子,除非大罗金仙下凡,否则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荷衣悬了?数日的心,这会儿却慢慢定了?下来?。
她宽去外衫,爬上病榻想抱着他。
他们说他无法进食,说不出话?,兴许也?听不到。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他一丝温暖。
死在爱侣的怀抱里,终也?不致太?凄凉。
掀起锦衾,却发现他左臂蜷曲,臂弯里搂着她的虎头枕。
她一时间泪如雨下,只恨自己?为何不走点?来??
忽又想到,她失去父母那会儿,他也?不在身边,她只能抱着那盏灯恸哭。
人这一生,大抵都会遇到一片苦海,无人相伴,只能独自趟过去。
她衣不解带陪侍了?一夜,他却如泥塑木偶般没有半点?反应。
东宫逐渐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太?子一旦jsg驾薨,他们便?都死到临头了?。
无论将来?新君是谁,断然不会留东宫旧人活命。
荷衣却异常冷静,晨起帮他擦过手脸,冯珂亲自奉来?一盏参汤,两人合力,却仍是一口也?喂不进去。
“不如让他解脱吧,这样吊着一口气,对谁都是折磨。”荷衣放下玉盏,淡淡道。
冯珂抹着眼角,哀声道:“东宫上千号人,都指着殿下拿主意。他若真撒手了?,到时候各方混战,洛阳必定陷于?尸山火海中,娘子怕是也?难全身而?退。”
荷衣轻笑了?一声,掠了?掠鬓发道:“你也?知道,我?们早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他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必不会独活。”
“娘子切不可有此?念,”冯珂愕然道:“殿下若知道了?,一定会心碎。您才十六岁……”
“我?快十七了?,”荷衣怅然一笑道:“他看着我?生,我?看着他死,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缘分。”
冯珂退下后,她弯腰去帮他擦拭唇上的汤汁,却发现枯黄的眼角不知何时挂着一颗泪珠。
荷衣差点?尖叫出声,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伏在他耳畔一遍遍地唤着他。又拉过她的手贴在肚子上,激喜若狂道:“只要你能挺过来?,我?们就有家了?。你要实在太?累,也?不必勉强,大不了?我?们去陪你,将来?在九泉之下再?团聚。”
他面上仍无知觉,眼角却泪如泉涌。
荷衣不敢告诉任何人,唯恐是空欢喜一场,更怕是回光返照。
她端来?那盏温凉的参汤,也?不顾他一身病气,含在口中一点?点?喂给他,不多时竟咽下了?小半盏。
到了?晚间,他的气息平稳了?许多,御医们都连声称奇,又是推按又是针灸,忙碌到半夜。
荷衣一直陪着她,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探他鼻息、摸他脉搏,唯恐他不知何时就走了?。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母亲的选择,也?切身体会到了?她的心境,她再?不会怨她,也?不会觉得她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