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顿时方寸大乱,不知道他这是何意,一时间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他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急于证明什?么似的,赌气般扯开层层袍服,袒露出?左边肩臂,扒着胡乱堆叠的衣袖,转向她道:“你看呀!”
荷衣硬着头皮望过?来,只一眼便?红了脸。
原来男人的身体是这个样?子?
她一直以为?他应该是瘦骨嶙峋的,此刻宽去?衣袍,才发现他的肩膀浑厚结实?,手臂肌骨匀称,有着流畅优雅的线条,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见她眼神迷离,一脸娇羞,太子不觉晕生双颊,连忙侧了侧身道:“不要乱看。”
荷衣耳畔‘嗡’地一下,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这才看清他上臂外侧有道骇人的疤,边缘极不平整,像只扭曲而丑陋的虫子,贴合在那皎洁无瑕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这是……”她牙关打颤,喉咙嘶哑,几?乎难以发出?声音。
太子背过?身去?,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袍,声气也有些不稳,“这个疤本该留在我的心口,可是我命不该绝……你虽然没说过?,但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古怪,哪有人会把寝室弄成这个鬼样?子?”
荷衣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想?要帮他整理袖子,他却?固执地躲开了,低声道:“我给?你看这个,不是想?博取同情。我又不是扶光,我一点儿都不可怜……”
“阿兄,”荷衣轻抚着他的手臂,柔声道:“你可是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哪有资格同情你?”
他一点点擡起眸子,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就算你不是太子,也是个很厉害的人,谁都没资格同情你。”她弯起唇角,努力扯出?一丝笑容道:“我耶耶不止一次说过?,你是他教授的学生中最有天赋的。如?果不当太子,你还可以去?读书,当个受人敬重?的大儒。”
“也许,那才是嬢嬢想?要看到的。”他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荷衣扶着他去?榻沿坐下,他有些呆呆地任由?她侍弄。
理平衣襟整好袍袖后?,他仍呆坐在那里,像是神游物外。
她便?默默地陪坐在一边,侧头望着他俊逸的侧脸。
良久之后?,他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拢在掌中道:“扶光刚进宫时,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是在瑶光寺出?生的,我阿耶不承认。一开始百般刁难,又是滴血认亲,又是占卜推算,闹得满城风雨。他的皇子身份确定时,已经?快一岁了。”
“我的确恨透了他,可那会儿年龄小?,一直狠不下心肠,主要是……”他惨然一笑,低下头道:“当时能力有限,也怕惹祸上身。因为?我嬢嬢走了,后?宫来了新人,到处风言风语,我的处境不比扶光好多少,更无法和阿姊相提并?论。”
“那时候的阿耶一手遮天,所有人都是他脚边的蝼蚁。为?了夹缝求生,我做过?许多违心的事。有次他喝醉了,在宫宴上对近臣们说,如?果梅姬是儿子多好啊,弦外之音不言而喻。他还说一点都不喜欢我,善待我、重?用我都是做给?嬢嬢看的,企盼她哪一天能回心转意。梅姬安慰我,说那是醉话不要当真,他还是很疼我的。”
“我也只能笑笑,当做无所谓的样?子。可我知道,如?果有一天阿耶发现我没有用处了,很可能会杀我或贬我,对帝王而言,那只是一句话的事。所以我样?样?都得做到最好,让他无可挑剔,也让大臣们不忍舍弃。个人的好恶和欲望早就被我摒弃,只要能留下贤名,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阿耶鄙夷也好,厌嫌也罢,我根本不在意。最初几?年,我都是靠着他对嬢嬢的余情和愧疚,来一点点为?自己谋取利益。”
“阿耶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反正他从未点破。他是个很简单的人,却?也是个很复杂的人。明明对我嬢嬢一往情深,却?狠心伤害她,眼睁睁看着她枯萎凋零,一面束手无策,一面另结新欢。他对新欢也无多少怜悯和真心,抛弃践踏时毫不手软。他完全有能力节制后?宫纷争,但他就是懒得理会,甚至乐见其成。除了萧琼羽,他连其它妃嫔的名字都叫不上。承圣二年,我嬢嬢在初雪那日离开,他于冬至日大病一场,次年春天开始流连声色,短短数月后?便?重?新振作,亲自领兵出?征。”
“他将朝政交给?了我,将后?宫托付给?萧琼羽。我阿姊不服气,硬要搅和进去?,为?了扼制萧琼羽,便?一直霸占着中宫。妃嫔们不是世家女就是勋贵女,并?无多少利害手段,加起来都不是前朝公主的对手,包括我那个有勇无谋的阿姊。那时候的后?宫,真是乌烟瘴气。”
“我在朝堂上逐渐有了声望,很多人开始坐不住了。那时候真是强敌环伺,而我除了十二名伴读,并?无多少心腹。以前阿耶不纳妃时,大臣们没有选择,我几?乎是默认的继承人。可他破戒之后?,随着后?宫喜讯连连,大臣们沉寂的心思也都活络起来了。论家世背景,我谁也比不上,所能仰仗的,不过?是一个冷血帝王,对旧爱那虚无飘渺的余情。”
“后?宫有新孩子出?生时,我身边开始危机四伏。前朝余孽想?杀我,未来弟弟的外祖家想?杀我,政见不合的党派也想?杀我。但我知道,最恨我的是萧琼羽,她无比清楚,等我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就是他们姊弟的死期。”
荷衣听得有些迷糊,不应该是母子吗?
“她也恨扶光,因为?他是李家的血脉。这个世上她只在乎一个人,那就是前齐废帝,她唯一的胞弟。逊位后?被我阿耶幽禁,没人知道他在何处。我阿耶把一个恨他入骨的人纳入后?宫,究竟是彰显自己的魅力,还是威慑前朝余孽,谁也不知道。”
“有次扶光病了,阿耶为?此忧心不已。身边人都劝我去?探望,就当是做给?别人看,但也提醒我时刻提防。我刚一到,乳母和宫女便?都退下了。扶光扒着摇篮站起来,朝我伸手要抱,嘴里不停地唤着阿兄。我心里好生难jsg过?,为?何他不是我嬢嬢生的?我到底没有过?去?,任他哭得撕心裂肺。正准备离开时,萧琼羽从帷幔后?走了出?来,她什?么也没说,冲我嫣然一笑,擡手掀翻了摇篮,将她的儿子倒扣在地上。那里本该铺着地毯,防止小?孩跌落时摔伤,我记得你的摇篮底下就有一层厚厚的毡毯……”
他伸臂搂住了荷衣,呢喃道:“衣衣,你别问了好不好?你知道我不想?欺骗你。好了,我的罪我来承担,就算有报应,也与子孙无关。”
后?面的事,他一个字也不能再说了。
目睹萧琼羽的举动后?,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什?么事能震惊到他了,而他的良知和人性,也都泯灭在重?华殿外的大雪中。
荷衣心底百感交集,很想?趴在他怀中痛哭一场,却?只是拉他起来道:“外边天气很好,我们出?去?吧!”
她要立刻站在太阳底下,否则一定会压抑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