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云(五)(2 / 2)

逢郎 清欢慢 3865 字 6个月前

英雄迟暮的悲哀,像秋霜结草般,从发梢直蔓到指间?,令他辗转发侧,寝食难安。

“哎,老侯你说?,她怎么就不老呢?”他将手中?铜镜丢了出去,“朕上回远远瞧了一眼,竟似比当皇后?时还神气?。”

案前铺着厚厚的地毯,便只发出一声闷响。

侯越趋步进来,在案前跪下,将铜镜捧起来拂了拂,恭恭敬敬地奉了上去。

都多少年了?身为近侍,哪里不知道他的性情??但凡是与皇后?有关的话题都不要插嘴,更不要搭话,毕竟他喜怒无常,谁知道他想要听的是什么。

天子皱眉望着那面铜镜,摆了摆手,有些嫌恶道:“快拿走,朕不想看了。”

侯越忙将铜镜收回,覆在了案几下。

“你们?是朕的人,要是想替太子求情?,还是尽早滚蛋吧!”他指了指外边道:“都这么大岁数了,学学槐年吧,该管的管,不该管的闭上嘴。”

侯越赔笑道:“那是陛下的家事,微臣不敢置喙。微臣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儿有人禀报,说?前些天太子带着王家娘子去了崔园,记得您曾叮嘱过,他要是去那边,一定要尽早回报……”

天子顿时精神焕发,坐直了身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他去做什么?以前撵都撵不过去,如?今怎么这么乖觉?噢——”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必是那王家丫头的主意。”

一想到荷衣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重重拍了把大腿道:“此女虽出身高门,但养在山野,鄙陋浅薄,顽劣乖张,毫无闺秀作派,别说?是太子妃,就算大家妇也胜任不了。”

“这……”侯越哪里想到会引出这种?话题,当即吓得冷汗涔涔,“这等大事,还是得……得和太子商量商量吧?”

“去把他叫进来,朕倒要问问,皇后?对这个粗蛮的儿妇是怎么看的。”他一时来了兴趣,振衣而起。

**

一刻钟后?,几近昏阙的太子终于被内侍连擡带搀地送进了内殿。

天子高踞于宝座,看着他满身风露虚弱疲惫的惨状,不觉皱起了眉头。

多少年了,他就是死性不改,非得在外边装可怜,让别人以为他在苛待前妻之子。

可他若真有这份心,会将他立为储君吗?

不过他自己也明白,这是情?势所迫,骑虎难下。谁让他没?有更合适的继承人?而这根独苗又最擅长惺惺作态收买人心?

“这么几步路,爬也该爬过来了。”他一脸不满道。

“回禀陛下,外头太冷,殿下手脚都冻僵了,刚在外殿修整了一下。”侯越道。

“八月的天就能冻僵?那十?二月的雪地还不得冻死?”他一脸不屑道:“朕在他这个年纪时,昼夜行军,哪管严寒酷暑?若都这么娇气?,何来大卫的江山?”

侯越堆起笑奉承了几句,生怕他又追忆往昔,忙躬身告退。

待殿中?内侍全都离开后?,他才望向拜伏在地的太子,阴阳怪气?道:“你嬢嬢对她选的太子妃,应该很满意吧?”

刚才侯越暗中?交了底,太子已然明白他的用意,可还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答复。

因为父亲对母亲的态度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有关她的一切都会沾光,坏的时候则会遭殃。

**

东宫与北宫并非完全独立,除复道只玩,还有水道相连,这算不得秘密,只是宫人们?大都不知情?罢了,因为他们?鲜少有机会离开岗位,去到那么远的地方,荷衣就更不知道了。

灵芝池是天子私域,他在宫里的时候大都在那边的园子活动,一般人是不得靠近的,所以颉之颃之去找人时,正好撞到了他。

天子刚回京,便听说?太子将王邈的侄孙女接进了东宫,他一想便知道是那个小未婚妻,只是还没?来得及召见?,哪想得到她竟自己送上门了?

只可惜会面不太愉快,现在想起来心口?还在隐隐作痛。

“阿耶,衣衣从小失去父母,又因与我订婚之故,和家人身份悬殊,王家纵使想管教也不敢太严厉,所以她有些任性顽皮,若有冒犯之处,求您看在孩儿的面上宽恕她。无论如?何,不该将她下暴室[2],我们?李家与王家是盟友,就算她不是孩儿的未婚妻,也应该是我们?家的客人。”

“盟友?客人?”天子不禁失笑,挑了挑眉道:“朕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年你们?母子在王家为质时,在东泰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嬢嬢若是个寻常女子,你怕是早就死在那王家贱妇手中?了。”

他的确博闻强记,过目不忘,甚至连一两岁时在巨鹿老家的事都有印象,可唯独对东泰山的岁月记忆模糊而杂乱,像雪泥鸿爪。

应该挨过饿受过冻,所以他养成了从不剩饭的习惯,当政后?也非常重视农桑,可具体如?何他却想不起来。

那段时间?应该很孤独,他记得山对面有一道瀑布,飞流直下,一泻千里,他和嬢嬢常坐在山崖边看,雨后?初晴时上空会切一弯巨大的彩虹,好像天宫的门骤然打开。

后?来这些年,他再未见?过那么大的瀑布,像是横跨了整座山头。

“jsg阿耶,那都过去了,无论如?何,衣衣是无辜的。何况王家就是再强盛,如?今也是大卫的臣民。”

见?他绝口?不提崔园,天子便有些急躁,知道和他比耐心是比不过的,便开门见?山问道:“你第一次去长安村,有没?有祭奠忠烈侯?”

太子如?实道:“有,高侯在世时,对阿耶忠心耿耿,对孩儿也向来亲厚。”

他神色有些惘然,扶着额头道:“他待你嬢嬢更忠心,更亲厚。”

太子暗中?握紧了袍摆,眼底溢出难以压制的戾气?,到底还是没?忍住,质问的话脱口?而出:“您到底何时才肯放过她?在那些卫道士眼中?,她已经声名狼藉,您为何还想再给她添一笔罪过?嬢嬢的性格别人不了解,难道您不清楚吗?她若真对您有二心,怎么会忍那么多年才爆发?”

天子见?他浑身颤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竟是从未有过的震怒。

他不觉激动起来,一声高过一声:“你真以为她对我一心一意?她因何爆发你清楚吗?裴家小子死后?她就不认我们?父子了,高岑一死她更是疯了一般要和我决裂,连皇后?都不做了。就这,你还觉得她是清清白白的吗?”

“陛下!”太子面如?铁灰,跪直了身体,肃然道:“若您真觉得他们?有罪,那就下诏将高侯的灵位移出太庙,开棺鞭尸,昭告天下。”

天子被那凛然之气?所慑,喉头一哽,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虽居高临下,气?势却一下子矮了半截。

太子逼视着他,目光如?剑锋一般凌厉,“您为何没?这么做?那是因为您心里清楚,高侯没?有罪……”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声音也因激愤而发颤,“而我嬢嬢……自始至终……都清清白白。”

他虽不知那夜发生了什么,但却始终坚信理亏的是父亲。

以他刻薄寡恩冷血残酷的性格,若母亲真的做过对不住他的事,就算她名满洛京,民心所向,他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了她,才不会任由她活在眼皮底下添堵。

至于高岑,更不可能有今日之待遇,或许连高家也都覆亡了。

天子颓然仰靠在御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平复了半晌才定下心神。

“你要知道,我活着一天,你就只能是太子。”他语出威胁,可声气?却太过虚弱。

太子惨然一笑道:“孩儿岂会不知?可您也该知道,咱们?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说?我沽名钓誉也好,假仁假义也罢,我就是爱惜羽毛,不仅想做个好太子,也想做个好儿子,求陛下成全。”

天子喟然长叹,最后?只问了一句:“你见?到她了吗?”

太子摇头,涩然道:“只见?到了婉姨,她让我撤了崔园周围的暗卫,说?她们?快要喘不过气?了,还说?让我以后?都别去了,反正也是徒劳。”

天子怔了怔,忽然大笑出声,神情?既苍凉又痛快。

他笑指着太子道:“她还真是一视同仁……哈哈哈哈哈,看吧,咱们?都一样……哈哈哈,我还以为她应该会见?你,看来我是高估了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他像是终于释怀了,浑身为之一轻,略带得意地欣赏着太子的失落和悲伤。

他明白当年他选择自己的原因,肯定不是对他这个父亲有什么深情?厚谊,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若他当初舍了自己,听凭本?心追随其母,他还会佩服他的志气?。可他为了权势富贵留在他身边,却又对其母念念不忘,这就让他既鄙夷又愤怒,这些年来都是相看两厌,却又不得不面对。

确如?他所言,他们?父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大卫的百年基业,他不能自毁长城。

“嬢嬢最是决绝,孩儿既选了您,她不见?也在情?理之中?。孩儿当日去崔园并非违诺,只是为衣衣带路而已。”太子语气?平静,眼中?看不出喜恶。

“这么婚事,朕一开始就不同意。如?今见?了王家女,更坚定了当日的决定。”天子神色威严,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

听说?太子对那个丫头宠爱有加,整个东宫上下以她为尊。他不仅为了她得罪勋贵重臣,甚至不惜和亲姊姊反目,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

他很难想象这个从小冷心冷肺的儿子,竟然是个痴情?种?,而且是对一个天真幼稚的山野丫头。

“婚姻本?就该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太子本?想借机嘲讽乃父的悖逆之举,可一想到这样会带累了母亲,只得就此作罢,改口?道:“否则枉为人子。您要是不同意,那就退婚吧!”

天子有些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听错了,倾了倾身皱眉道:“你说?什么?”

太子面色沉静,拱手道:“还请阿耶做主,替我退了这门亲事。”

天子复又靠了回去,审视着面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一时陷入的沉默。

他必是猜到自己想以王家女拿捏他,这才以退为进。

“你对她青睐有加,竟针舍得退掉这门婚事?”他语带玩味。

“她是恩师独女,又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伴,于情?于理都应当照拂,而且她此次进京的本?意就是为了退婚,还请陛下明鉴。”太子义正词严道。

天子眯了眯眼,这是要公事公办?竟连一声阿耶都不肯叫了。

“你就不怕我当真了?”他冷笑道。

太子神情?漠然,语气?恭谨道:“您是君父,儿臣的婚姻理当由您裁决,无论您作何决定,儿臣都会遵从。”

“你……”他又惊又怒,这副全然无畏的样子,像极了那个雪夜里孤绝的身影。

“不要了,都不要了。不要你,不要你的孩子,不要你给的一切。”

她的声音清泠如?碎冰,至今七载,仍在耳畔回荡。

“人这一辈子,也不是非要娶妻生子。”太子一脸无所谓道:“儿臣本?就无此念头,这门亲事要不是嬢嬢安排的,儿臣根本?就懒得理会。既然您不中?意王家女,那婚事就解除了吧,于她而言利大于弊。我想以后?的皇后?,论威望、功勋和权力,再不会有能超越开国皇后?的了。既然连她都要逃,可见?也不是什么求之不得的好事,不如?放她自由,也算一桩善举。”

天子呼吸一窒,想不到竟被他将了一军。

要么就如?他所愿?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这门婚事是私下订的,悄无声息解除了,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