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衰(六)(2 / 2)

逢郎 清欢慢 5800 字 6个月前

别的?事她做不?了,帮阿兄驱赶恶犬应该不?成问?题。

老天保佑,最好是只小狗,她驯服小狗的?本事还是有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哗啦’一声,门闩被?人拉开。

开门的?却不?是方才的?婢女,而是一个仆妇。

她有些好奇地望了两人一眼,将两扇门大开,然?后躬身让到了旁边。

荷衣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太子也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双手止不?住哆嗦起来。

随着一片缃色裙角拂过,就见?一个憔悴枯槁的?病妇,正由两名婢女搀扶着,有气无力地走了出来。

看?年岁约摸五旬上下,脸色蜡黄,鬓发?斑白,但神容极为和?蔼,有些似曾相识。

荷衣有些懵,难道崔阿姨备受打击,短短几年,竟老成了这样?

可若不?是的?话?,为何看?上去那般亲切?她仔细回想着,印象中崔阿姨身形娇小玲珑,而此人身材高瘦,好像差距还挺大。

正困惑之际,便听到太子失声唤道:“婉姨?”

妇人放开婢女的?手,跌跌撞撞奔下台阶‘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臂悲喜交加,热泪盈眶。

“婉姨,你怎么病成这样了?”太子骇然?道。

荷衣恍惚间想起来了,此人应该就是崔娘子的?亲信,幼时他们都称她婉姨,崔娘子离开汶水时,便由婉姨照看?年幼的?太子,后来他们一起乘船回了洛阳。

往事像重重蛛网后的?破窗洞,不?敢细看?,也不?忍深究。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妇人虚弱一笑,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颤声道:“殿下终于长大了,我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婉姨,我找御医来……”太子忧心忡忡道。

妇人却像是突然?醒过神,连忙打断他道:“不?用,求医问?药的?事,我们自jsg有途径,无需殿下费心。”

“我嬢嬢呢?”他眼中难掩渴望,又有些忐忑。

“殿下忘了我当日的?叮嘱吗?”妇人面露责怪,皱起眉头道。

太子既惭愧又迷惘,将她扶起来后,转身挽住荷衣道:“这是衣衣,她来洛阳了,您还记得吧?”

荷衣猛地想起一件事,上回她和?王约去过后山,想必崔娘子早就告诉了她。

她不?由紧张起来,生怕她露出马脚。

好在那妇人并未提及,只是激动而欣喜地望向她,惊讶道:“几年不?见?,竟已出落成大美人了。”

荷衣腼腆地低下头,含笑见?礼。

妇人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诧异道:“衣衣的?病?”

“已经没有大碍了,”太子截住话?头,恳求道:“劳烦您告诉嬢嬢一声。”

妇人深感?欣慰,点?头喃喃道:“老天有眼啊,娘子若知道了,定然?很?高兴。”

她暗暗审度着他们的?神情,眼中的?喜色越来越浓,自言自语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能?想到啊,当年不?过是……”

“婉姨,嬢嬢在哪里?”太子一刻钟也等不?下去,神色焦灼道。

妇人面色尴尬,有些悲悯地望了他一眼,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缓缓在他面前展开。

昏黄的?宣纸上是熟悉的?字迹,龙飞凤舞,气吞山河,落款处是父母并排的?名字:李珑宥,崔灵蕴。

那指印好像不?是朱砂,因它不?是红色,而是泛着隐隐的?暗褐。

一眼看?上去犹如婚书,若没有那触目惊心的?三个字的?话?。

‘和?离书’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心口。

他知道这是无声的?逐客令,当下浑身发?软,一时有些立足不?稳。

“他二?人已再无瓜葛,您既然?跟了陛下,就在宫里安安生生做太子,莫要再……”妇人难掩悲伤,收起文书纳入袖中,轻声道:“陛下若知道您来崔园,一定会大发?雷霆。”

太子心绪如麻,激动难耐,大声道:“他才不?会生气……他恨不?得我立刻把?嬢嬢接……接回家……”

“殿下向来理智,怎么今日却糊涂了?”妇人满面惊恐,摇头道:“覆水难收,时至今日,她如何还回得去?”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他陡然?失控,拼命将汹涌的?泪意压了回去,再不?同她多?言,疾步奔上台阶,在婢媪们的?惊呼中冲了进去。

荷衣连忙握紧了刚捡到的?树枝,惊呼着追了上去。

“殿下、殿下……”妇人徒劳地呼唤着,可他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后。

**

荷衣走进了一座幽深的?花园,恍惚间似跌入一场幻梦。

园中绿草如茵,花木扶疏,小径两边盛开着大片山茶和?各色菊花,姹紫嫣红,令人眼花缭乱。

荷衣在小径和?山石间穿行,不?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偌大的?花园,竟看?不?到半个人影。

她正心急如焚时,身后传来几声咳嗽,回头望去,就看?到方才那妇人被?婢媪们搀扶着,三步一喘五步一歇,正颤颤巍巍地走来。

荷衣记得她以前身板很?硬朗,几乎没见?她生过病,怎么突然?虚弱成这样?

她心下有些恻然?,却也明白病人不?喜欢别人谈论自己的?病情,便定下心神,迎过去道:“婉姨,阿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树枝道:“我怕他被?狗咬。”

妇人叹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衣衣尽管放心,犬舍有人看?守,不?会放它们出来咬人的?。”

荷衣抛下树枝,听她的?口气似有妥协之意,不?由欣喜道:“阿兄能?见?到她的?嬢嬢吗?”

妇人很?是怅然?,缓缓摇头道:“怕是不?能?!”

荷衣朝婢媪们微微一笑,问?道:“我能?不?能?和?婉姨单独说说话??”

大家俱都点?头,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

荷衣搀着她,悄声问?道:“崔阿姨早就知道我来洛阳了吧?”

妇人瞥了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我十一叔……”

“嘘!”荷衣刚开口便被?她打断,神色紧张道:“不?要提。”

荷衣会意,连忙点?头道:“我知道了。”

“崔阿姨连我也不?见?吗?”她有些悻悻道。

妇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为何就不?明白呢?念想是放在心里的?,不?一定非得见?面。”

荷衣当然?不?明白,执着地问?道:“阿姨不?在吗?”

妇人什么也没说,牵着她缓步穿过花园,来到了一座三丈高的?楠木楼前。

正面一排槅扇门紧紧闭合,透过槅心只能?看?到朦胧的?窗纱。

太子正直挺挺跪在阶前,声声泣血,字字锥心,绝望而哀恳地乞求道:“嬢嬢,您开开门,轩郎长大了,轩郎回来了,您看?看?我,求您看?我一眼。当年都是我的?错,是我心胸狭隘,故意针对表兄,我若是知道会酿成这样的?惨剧,我一定不?会故意和?您作对,嬢嬢,您原谅我吧……”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依旧不?肯罢休,自顾自道:“孩儿知道错了,可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这些年我都在善待茱茱,也对姊姊再三忍让。嬢嬢,您听得到吗?”

楼中悄无声息,斜阳渐退,将他伶仃单薄的?身影拉得极长极细。

那影子像哀伤的?琴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荷衣愣在原地,这样的?太子极其陌生,她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见?过从容冷静的?太子,优雅庄重的?太子,沉郁肃穆的?太子,温柔坚韧的?太子,也见?过忧悒悲伤的?太子,不?知所措的?太子,但她从未见?过这般脆弱无助,像小孩子一样的?太子。

这让她觉得有些慌张,因她自己也还是小孩子,她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便不?敢上前去。

那妇人拭了拭泪,放开荷衣的?手走了过去,躬身轻抚着他微颤的?肩背,柔声劝道:“殿下别再苦苦相逼,还是回去吧,人各有命,不?应勉强。”

他固执地摇头道:“我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嬢嬢若不?见?我,我就不?走。”

“殿下,”妇人厉色道:“您这样子又与陛下何异?”

太子浑身一震,恼羞成怒道:“我和?他不?一样。”

“崔园是娘子的?地盘,可您执意闯入,还堵在门口不?走,简直比陛下还要过分。”妇人急得声抖气喘,哆哆嗦嗦道:“你们、你们父子如此霸道,简直……欺人太甚。”

太子不?住地摇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殿下!”她一点?点?直起身,吐了口气道:“您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可曾想过会扰乱她的?心境吗?她用利刃一点?点?剥去过往,不?想再回顾,也不?想再沉湎,可您为何却要逼她重拾?”

太子身躯微晃,有些摇摇欲坠。

“这些年,我有许多?话?想对嬢嬢说。”他哑着嗓子,语声哀恳道道:“婉姨,帮帮我,不?见?面也行,我只想同她说句话?。”

妇人却只是摇头,“殿下莫再执着,还是回去吧!”

他惨然?一笑,哽咽道:“真的?……真的?不?行吗?”

她看?着他从襁褓中一点?点?长大,又曾亲手抚养多?年,怎么忍心见?他如此痛苦?可她也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只得别过脸,幽幽道:“恕难从命,你们应当明白,我此生只效忠于一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挣扎着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嬢嬢,轩郎走了,您多?保重。以后……以后您若想见?我了,只消派人去大夏门说一声,孩儿随叫随到。”

一定会有再见?的?那天,他对自己说。

他又转向妇人,关切道:“婉姨,你的?病……”

妇人见?他终于肯放弃,不?觉微笑起来,柔声道:“殿下不?用担心,时候不?走了,我送送您。”

太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眼紧闭的?门窗,摇头道:“我记性很?好,走过的?路都会记得,不?劳婉姨费心了,你还是回去养病吧!”

妇人眼中蓄着千言万语,深深注视着他道:“我的?身子如何,我心里有数,几步路的?功夫,还是不?成问?题的?。”

太子心头一动,忽然?明白她应该是有话?要说,便应了下来。

他回头四顾,看?到荷衣后忙朝她招手,想牵着她一起走。

荷衣看?出他们之间有话?要说,轻轻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跟在后边。

**

在太子的?记忆中,母亲在的?时候婉姨都在,母亲不?在的?时候婉姨还在。

他幼年时曾向她许诺,若她jsg将来不?成婚生子,他便像奉养母亲一样,照顾她一辈子。

她那时候还很?年轻,听到这话?时高兴不?已。

因为在此之前,他们都觉得他是个怪胎,生来没心没肺,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

后来她始终没有嫁人,直至多?年后他才知道她的?身份,原来她并不?是普通的?婢女,而是前齐怀帝的?嫔妃,也是李家安插在齐宫的?内线,身份暴露后几近丧命,是母亲挺身而出救了萍水相逢的?她。

后来她便跟随母亲,千山万水,不?离不?弃。

幼年时的?他无比需要她们,可如今的?她们却谁也不?需要他。

“轩郎。”耳边响起温和?沧桑的?声音。

他握了握她的?手臂,点?头道:“婉姨,我在呢!”

她有些怜悯地望了他一眼,叹道:“每个人都是要离开母亲的?,你得接受这一点?。”

他下意识地摇头道:“不?。”

“她很?爱你。”她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他皱起眉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安慰。”

她叹了口气,语声诚恳道:“我又何必拿这种事骗你?确切的?说,你是她唯一的?孩子。”

他满目涩然?,垂眸望着脚尖道:“我只是长在她身边而已,她更爱姊姊。”

她无奈道:“你和?梅姬肯定都这么想,觉得她最爱对方。”

“梅姬身世特殊,出生才半个月,便被?你的?祖父和?姑母夺走了。她为此伤心了许久,还好望之懂事贴心,那段时间是她唯一的?慰藉。”她的?眼神含着些许责备。

太子不?禁动容,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裴望之的?死,他难辞其咎。

那时候他回到洛阳不?久,和?所有人都有些生分,包括母亲。她对他客气疏离,再不?像幼时般亲密无间。

他正伤心失落时裴望之来了。

母亲一改往日的?冷淡,对他极为热络,她看?他的?眼神中满是舔犊之情,好像他才是自己的?孩子。

父亲冷眼旁观,心里的?不?满尽显无遗。

他透过裴望之,看?到的?是他的?父亲,他从未见?过那个人,却知道他是自己妻子真正的?未婚夫。他是个占有欲和?好胜心都很?强的?人,而且极为自我,认定了的?事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哪怕她解释过他也半句都听不?进去。

也许因为血脉相连,年少的?他几乎一眼就看?透了父亲的?心思,四目交汇间,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

事情过去很?多?年后,午夜梦回之时,他偶尔会想,真正让母亲崩溃的?,除了裴望之的?死,还有她发?现了他的?残忍和?冷血吧!

她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头也不?回,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可望之到底不?是她的?孩子,无法真正治愈她心底的?憾痛。那段时间,她经历过生死,也经历过万念俱灰,可什么都无法抚平创伤,直到……你出生的?那一天。”耳畔的?声音温柔如梦,只是苍老了许多?。

这是成长的?代价,他有些悲伤的?想。他长大的?时候,他们便都老了。

“轩郎,你母亲向来是个含蓄的?人,她不?喜欢过多?的?流露感?情,也不?愿将什么都说出口,这些你父亲不?懂,多?年来对她误会良多?,我不?希望你也这样。”她殷殷道。

“婉姨……”他有些执拗地问?道:“那她为何不?见?我?”

妇人闭了闭眼睛,有些疲惫道:“你终究还是不?懂。”

她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她出宫的?那一日,穿着我的?旧衣,没有带走宫里的?任何东西,除了一个荷包。”

“什么荷包?”他心尖微颤,有些激动起来。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缓缓道:“那里边放着一撮胎发?,还有一颗乳牙,上面绣着你的?名字:轩郎。你是她真正意义上唯一的?孩子,梅姬虽然?也是她生的?,但梅姬不?属于她,也从未认同过她。可你不?一样,你是她亲自哺育的?,也是她亲手抚养的?,她在你身上倾注了最多?的?感?情。她对梅姬是歉疚和?补偿,对望之则是报裴家的?养育之恩,只有你,一直是她最爱的?孩子。”

他不?知不?觉间泪如雨下,难以抑制地抽噎起来。

“可我让她失望了……”他用力擦了把?眼睛,将胸中翻涌的?情绪压了回去。

“婉姨,嬢嬢离开的?那天,我彻夜未眠,天快亮时打了个盹。”他的?脸上闪着激狂之色,“也就片刻的?功夫,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到自己跪在白幡飘舞的?灵堂中,周围一片缟素,而我正领着大家向中间的?棺椁行三拜九叩之礼。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直到我看?清牌位上的?名号。”

他的?眼中泛起诡异的?笑,俯在她耳畔悄声道:“那里写着耶耶的?名字,他驾崩了。”

她悚然?一惊,满面惶恐地望着他。

“而我即将继位,”他有些兴奋道:“我转过身,在人群中寻找嬢嬢的?身影,她跪在女眷首位,对视的?瞬间,我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除了我,没有人看?见?。”

“轩郎……”她面色惨白,乞求道:“千万别做傻事。”

他回过神来,搀扶着她慢慢往前走,轻笑道:“婉姨说哪里话??我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可不?是为了自取灭亡。我会等着那一天,耐心地等着。”

她很?快意识到他在想什么,摇头道:“梦里是你的?臆想,现实并不?是这样。”

“婉姨,我心里有数。”他神情笃定道:“等到再没有后顾之忧那天,我会接嬢嬢回家。那时候,她便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谁也不?敢伤害她,更不?敢轻慢她,我会乖乖听她的?话?,再不?让她失望,也不?教?她伤心。”

“轩郎,先说眼前吧!”她晃了晃他的?手臂,恳求道:“你把?崔园周围的?暗卫都撤了吧,我们真的?不?需要保护。你不?要再分心,好好做你的?太子,等到……”

她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唇道:“等到你说的?那一天再来,这期间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