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在人群中站得笔直,萧萧谡谡,脸上依旧洋溢着那疏懒的落拓的笑:“停云,我们可不能走散了。”
见柳七依言和他并肩而行,沈忘便轻轻地松开了自己手,他感受到少女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便也不忍心让她尴尬。二人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被擦肩而过的路人碰撞推挤,两人之间的距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沈忘则很小心地保持着二人微妙的平衡。
不知行了多久,他们总算来到了河堤旁,柳七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少女吐气的瞬间,额前的碎发也被吹得扬了起来,像一朵在风中悠然绽放的瓜叶菊。沈忘不禁莞尔,轻声道:“趁着人潮还没有把我们挤下河,先许个愿吧!”
柳七闻言,点了点头,将已经点燃的河灯放入了河水之中,沈忘也随即松了手,两盏河灯挤挤挨挨,顺水而行,肩并肩漂出去很远。沈忘一直含笑望着,只等得光点几乎看不见了,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许愿。
落在远处的目光被及时拉了回来,堪堪凝驻在身旁双手合十,虔诚许愿的少女身上。波光粼粼的河面将漫天的星子藏在她下垂的眼睫里,很难讲此刻的她究竟是凡间的女子还是不容于尘世的精灵。
柳七的睫毛轻颤,缓缓张开了眼睛。
“停云,你许的是什么愿望?”沈忘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他怀揣着某种隐隐的期待,渴盼从少女的口中听到自己祈望的答案。
柳七注视着被河灯映照得明晃晃的河水,眼神异常坚定:“我的愿望自小时就没有变过”,她擡起头,目光没有任何的闪躲与羞赧,坦荡如明月照大江,“而此时,你正在与我一起实现它。”
沈忘心里一颤,他岂能不知柳七心中所求,也许这种家国天下的执着梦想被一个女子,在七夕佳节倔强的托付在悠然漂远的河灯上,就许多人而言,是一件相当煞风景的事情。但沈忘却不这么认为,他倾慕的不正是这般“煞风景”“不解风情”的柳七吗?
沈忘嘴唇翕动,心中潜藏多时的情感即将脱口而出,而恰恰就在此时,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柳七眼睛亮了亮,猛地站起身像河岸边走去。
沈忘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无奈也只得跟着柳七不知所谓地往河岸走。只见柳七从河岸边生长得极为茂盛的灌木上揪了两把,将满满一手的红果儿捧给沈忘看:“沈兄,你瞧,覆盆子。”
沈忘心中暗道:我沈无忧此生都绝不再吃覆盆子。可面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等待柳七的解释,可柳七接下来的解释,让沈忘彻彻底底咬痛了自己的舌尖。
“覆盆子补肾益气、养肝明目,于霍兄而言实乃是食补的佳品,这河边既是有,咱们便采上几捧带回去,沈兄你说如何?”
沈忘暗自苦笑,我又能说什么呢?
然而,老天似乎偏生要把玩笑跟沈探花开到底,就在这个当口,被人流冲散的霍子谦倒是“老马识途”,找到了二人。
“沈兄,柳姑娘!你们可是把我好找!”霍子谦笑着打量二人,发现二人的河灯已经不见了,便道:“既是放了河灯,怎地还在这河堤边站着啊,这里人多,若是一不小心被挤下去,可就……”
不知为何,一向温和的沈忘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打断了霍子谦的絮絮叨叨,道:“柳姑娘正在为你采覆盆子,说是食疗佳品呢!”
霍子谦却是没听出沈忘言语中的酸味儿,反而惊喜地向柳七手中看去,感激道:“柳姑娘,这些日子来你为我的病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值此佳节,你还要为我的病情挂心,我真是……真是无以为报!”
且说着,沈忘已经看见豆大的泪珠在霍子谦的细长的眼睛里滚动了,心里的那青胡桃般的酸涩便被这真挚的泪水洗刷了个干净,劝慰道:“哀哭伤身,你有这力气,便帮着柳……我们一起采点儿覆盆子吧。”
饶是深知霍子谦心思纯良,沈忘也不愿将自己好不容易换来的与柳七独处的时间拱手让人,心里虽是有些别扭,看那红艳艳的覆盆子也甚是扎眼,沈忘还是陪着柳七和霍子谦采了满满一兜的覆盆子。
采到最后,沈忘也释怀了,他倾慕的本就是柳七这种奇女子,又怎能奢求情路一帆风顺呢?无非就是几颗覆盆子罢了,将来时日还长着呢!心里这般想着,沈忘学着易微的样子,将覆盆子高高抛起,张口接住。霍子谦在一旁拍着巴掌喝彩,也径自丢出一颗,有样学样的张嘴去接,覆盆子却好巧不巧地掉在喉咙眼儿里,呛得霍子谦终究是把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淌了个干净。
然而,沈忘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柳七借覆盆子之故起身离去之时,少女苍白的面颊浮起两抹红霞,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神色复杂的长叹一口气。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千古明月照亮的又岂止是这几对互相猜度试探的有情人,更有那阴暗处的污秽,龌龊处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