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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小本子和笔放到桌子上,沉良将手按在自己的颈侧动脉,感受自己的脉搏。

不紧不慢,很正常。

“我真的......”她喃喃,后面的话并没有出口。

她推测自己一定生活在某种高危的环境当中,或者经常要面对一些突发奇葩事件,要不然不可能对这样的情况无动于衷,甚至心律都没什么变化。

她重新回到水池边,撩水:“快出来海妖,我有一件事情需要问问你。”

海妖不说话,但还是听从呼唤,缓慢的从水池里冒出来半个脑袋,那双幽幽的蓝眼睛表达着不满,还噗噜噜噜噜的吐泡泡。

但在沉良招手,示意他靠近一点时,他看起来不情不愿,但尾巴还是摆动起来,像听从召唤的小狗来到她的身边。

“你还在生气吗?”沉良问:“额,那你要不稍微等一下再生气,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呜啊!不要沉下去啊!”

海妖:“那你说点好听的,不然不理你了。”

沉良眨眨眼睛:“我夸你漂亮算吗?”

海妖:“不算,这算实话。”

沉良:“那我说你性格可爱呢?”

海妖:“也不算。”

这可真是把人难住了。

沉良思考了一会儿,于是又招招手。等海妖靠得更近,伸出手臂就能撑在池壁上的时候,沉良说:“我平时其实也不太会安慰别人啦,不过我也有一套独门秘笈,那就是——”

资深面点大师!

平时难免会遇到朋友悲伤难过的时候,笨嘴拙舌的沉良除了“啊啊啊啊啊啊那人怎么这样真过分”之外,就只会一些摸摸抱抱拍拍揉揉。

这种安慰方式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样子,但是有时候好像确实能起到一些作用,比如把难过的朋友变成一块难过的面包。但是有研究说,拥抱是能够让压力快速消失的有效方法,拥抱三十秒会让百分之八十的压力都蒸发掉,照这样看来,说不定面点大师的这一套面包制作流程下来,十五秒就能让压力都蒸发掉了。

“到头来你还是什么好听的都没有说。你总是这样,连骗一骗别人都不愿意。”海妖喃喃。

沉良,笑眯眯:“骗人多不好啊。而且一个谎言总是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上,这样折算下来,光编造谎言需要的能量都已经远远超过其他获得的好处了。而且我说谎很蹩脚的,很容易就会被人拆穿,这样的话说不定连本来会获得的利益都会损失掉,不划算的。”

“哼……”海妖发出一声闷闷的哼声,他贴近沉良,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冠冕堂皇……”

他心中还有好多话想说,但是现在,不祥的红与黑已经从玻璃穹顶上褪去,裂缝也渐渐被修补,原本掉进水池里的玻璃碎片重新向上,回到自己被崩碎的原位,一切又变得祥和起来。

阳光倾洒,一切都变得暖洋洋的,给景色镀上了一层浮动的漂亮金边。海妖觉得自己昏昏欲睡,生长于水中的生物体温要比人类更低,于是他们本能的追逐那些温暖。在家乡的海域中,海妖们时常会跃出海面,靠近那些熊熊燃烧的星球,在自己燃烧起来之前在回到海底,然后再次跃出,乐此不疲。现在,他又向上蹭了蹭,让自己更加投入那些温暖之中,发出舒适的喟叹。

海妖些时候会觉得人类真是一种美好的生物,当他们不处于敌对状态,也不因为工作原因手持各种奇怪物品站在对面的时候,人类真的是一种可爱又会让人心软软的生物。

比如现在,面前这个人张开怀抱,将自己的柔软,温暖,美好的一切都与他分享,也将他的一切都接纳。他身上收敛的尖刺,被冷水浸泡的同样冰冷的体温,还有那条滑滑的、在水中看起来宛如一丛珊瑚绚烂的尾巴。

她重新坐在池边,比平时更加靠近边沿,腿垂进水中,一直淹到她的膝盖。内侧不常见光的皮肤细致而敏感,他的腰鳍冰凉,顶端的尖带着刺,尽管他现在放松着,收敛着,腰鳍的刺也软软的随波逐流,可就算是完全放松,柔韧的刺在擦过她内侧的皮肤时,还是在人类的身上留下一些痕迹。

“人类真是脆弱。”海妖轻声呢喃:“柔软,又容易受到伤害,有时候就算没有敌意,仅仅是经过,无意的一瞥也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伤。”

无序的红色线条被池水一激便更加鲜红,红色蔓延稀释,划痕周围的皮肤也会染上淡淡的粉,变得发烫,微微鼓起。

于是这些线条有了形状,有了温度。海妖冰凉的手指带着难以明说的怜悯和可惜,描绘一般抚过它们,手指下能够感受到轻微的闪避紧绷,因为发炎带来的热和微微地肿胀,病态的体温通过手指染到了海妖的心中。

“疼吗。”

沉良摇头:“不疼,只是泡了水有点痒痒的。”

“不在临战状态的时候,我的刺几乎没有任何毒性,但对于人类来说,这轻微的毒性也会给没有保护的人类一些伤害。”他沉下去一些:“你同意我给你解毒吗?”

沉良低下头。

她的皮肤上正泅开一幅画。深深浅浅的红正缓慢的蔓延开,带着微微的滚烫和刺痛。

沉良:“不解毒会怎么样啊?”

海妖:“也不会怎么样。腰鳍的刺大多数时候不会用来攻击,毒性并不十分致命,算是一种精神毒素。只会影响你的精神稳定性,让你渐渐失去理智,变得任人摆布。”

腰鳍在大部分时候并不是海妖的攻击手段,偶尔在伴侣之间关于主动权的争斗愈演愈烈或者两人情到浓时,腰鳍的毒素都会最大程度上解决问题。无论是分出高低胜负,还是暖情助兴,它从不让人失望。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沉良的神情。

她脸上并不惊慌,带着轻微的好奇和“原来如此”,在他停下时还歪了歪头,疑惑他怎么不继续说了,并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海妖:……

海妖有些沮丧:“你一点也不担心我会在你中毒的时候对你做什么,或者以此要挟你吗。”

沉良:“啊这,这个问题我好像没怎么想过诶。”

不过既然说起了,那就稍微思考一下。

沉良思索着:“如果你说的那种情况发生了,我想,在你摆布我之前,我应该就会选择一种更加稳妥的办法杜绝这种情况发生。”

意料之中的回答。

这个人总是这样。不接受任何威胁,不会为任何诱惑所动。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会因为自己的职业和喜好行事,我行我素为所欲为。美貌也好,财富也好,名声也好,她似乎都不是很在意。海妖在人类的传说中会用歌声和美貌诱惑路过的水手,让他们的船只偏离航向,触礁而亡,他也尝试这样做了,只可惜,这位水手不解风情,意志总是太过坚定。

于是他只能沮丧又哀怨的用眼睛可怜兮兮她他一眼,垂下头来,重新埋进她的怀中,搂抱住她。

人类的手指再一次从他的头顶开始抚摸,顺着潮湿顺滑的头发,细腻的后颈,光滑的后背安抚下去。渐渐染上池水温度的手指偶尔擦过背鳍根部,这一次瑟缩的人变成了海妖。他无数次期盼过这样亲密的动作,然而现在如愿以偿的时候,他却不敢再如同幻想中的那样,去索取,去祈求更多更多。

他曾经见过这个人安抚受惊的兽人幼崽,她就是像这样,把别人抱在怀里,从头顶抚摸到后背。惊慌失措的幼崽全身都灰扑扑的,因为惊吓全身的毛都炸起来,眼睛瞳孔缩小,爪子也收不回去,可是在她的怀里,被这样顺着毛摸一摸,很快就会放松下来,然后打起哈欠。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池水冰凉,海妖埋在沉良的怀里,人类温和的声音如同池水一样平静。

他听见沉良说:“海妖,你听我说。我们两个这样下去不行的。”

“咱们两个得出去。”她说:“我得回去一趟。”

海妖一下醒了。

他猛地擡起头,甚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头顶的玻璃穹顶。沉良摸他的发顶当做安抚,靠近他:“我恐怕要走了,海妖。我猜你应该不是这里的人,你也回到你的家乡去吧。”

这是最后的拥抱。带着告别甚至永别的意味,沉良轻轻的和海妖碰了碰额头。

海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想回哪里去?”

他声音急切:“你现在这样不行的,你什么也……你现在这样,不行的!”

沉良:“你说得对,我现在得到的信息非常碎片化,有东西正在阻碍我思考,甚至有可能是我本人的危机意识,在察觉到思考这个动作会带来我无法应对的危险之后,会在一些关键时刻切断我的大脑,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我们两个人都耗在这里更危险,已经在这里耗费了太长时间。”沉良说:“海妖,你沉入水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之前你的刺从来不会划伤我,但是现在,那你似乎都没有办法将刺完全收敛起来了。而我也有的时候会觉得,就像现在这样,接受这样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所以我推断我们两个都在渐渐失去自己的判断力。”

“动物园让人觉得安全,到这种安全也要付出代价,你留在这里,留在水中,就能让海妖馆尽可能保持安全,但我猜,这种安全可能也已经快要到极限了,这样也坚持不了多久。”

沉良托起海妖的下巴,让那张有些愧疚的脸庞面对自己:“很难受吧。你现在离开水之后,精神状态的稳定性就会开始变差,而且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所以我想,也许这也是个契机,我已经想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没关系,就算走到死路,我也要在回家的那条路上。”

......意料之中的回答。

海妖想说些阻止的话。在来之前,他们已经模拟了很多有可能遇到的场景,以及在沉良做出一些不理智决定的时候应当如何劝阻,但现在,海妖却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要说的话,面前的人全都懂,可就算她全都明白,她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她不是会站在原地等待别人救援的人。

既然如此。

“......那你应该以尽可能好的状态踏上你的旅程。”海妖说:“我的腰鳍刺并没有强大毒性,但是在毒性挥发完之前,你会一直被异常状态困扰。”

他说:“我帮你解毒。”

他的手臂突然收紧,尾巴摆动,接着便是落水声。

水瞬间便没过头顶,耳膜都是咕咕的水声,海妖松开拉扯沉良的手,他绕着沉良,那条尾巴成为了巨大的网,沉良察觉到他的动作似乎与平时有所差别,流光溢彩的尾巴摆动起来,像是某种奇异的舞蹈。那双眼睛在水中熠熠生辉,海妖缓慢的靠近,动作温和又坚定。

他的声音在水下听起来像是直接出现在脑袋里一样,海妖说:“别紧张,没事的。”

“出发之前。”他说:“你需要一点祝福。”

那条尾巴准者她的腿缠上来,冰凉的水中,沉良感到自己的脸颊传来了奇妙的触感。她扭头询问的看着海妖,美丽的生物并不回答。

他微笑着,飞快的吻了一下沉良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