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流风点头:“嗯。”
“如今你我也算是假戏真做,不算是冒牌夫妻了,对吗?”
苏流风听到这话,微微一愣,很快,他耳根泛红,小心点了一下头。
“既如此,为什么我们还要相敬如宾,这么客套?”姜萝生了气,嗓音也高昂了不少。
“是我的过错。”苏流风从善如流认了错。
姜萝不当坏人了,她噗嗤一声笑:“您过来吧。”
小姑娘笑颜如桃花灼灼,很是明丽。苏流风心情也多云转晴,他不再抗拒姜萝的好意,他学会和她平等共处,同住一个屋檐下。
姜萝抽掉苏流风的发簪,一手捧过他微微湿濡的长发,一手提着煨了银炭的烘炉,小心暖发。加热后的墨发升腾起一丛丛白雾,苏流风被笼罩在水汽里,心里难得祥和。
他偷偷享受姜萝的照顾,又分心出来察言观色,生怕姜萝有一丝不喜。
他并不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苏流风只是喜欢姜萝和他亲昵,就好像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不再是梦里。
“夫君,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磕磕巴巴了一下,第一次这样拘谨。很快,苏流风想到了可以和姜萝私下交谈的话题,“昨日,陛下把修缮皇陵的事拿出来议了。”
姜萝抓了一把苏流风的头发,确认是半干以后,放下烘炉。她坐回榻上,任由苏流风拉过被子,把她裹成一个球。
姜萝:“我知道这件事,四弟和我说了你的法子。”
“嗯,这样不会开罪皇子们,也能达到陛下想测试儿子结交朝臣能力的目的。”
“夫君的意思是,父皇有意逼皇子和朝臣结党?为什么?”
“陛下老了。”
姜萝懂了,皇帝的身体或许很不好,所以他才迫切地想找到继承人。既不想交权,又不得不交权,他只能想这么一个法子来办事。
姜萝叹气:“就是不知道,皇帝是希望孩子愚孝,还是机敏。”
“君心难测。”苏流风也算不准老皇帝的想法,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帮姜萝,“不过,大理寺的官吏都会站在四皇子这边。”
他如今是大理寺少卿,年轻有为,往后还能往上爬。大理寺的同僚们不蠢,知道姜萝和柔贵妃走得近,自然要帮四皇子姜河,免得开罪了未来上峰。
说到这个,姜萝倒不困了:“那看来礼部官都会帮姜涛了,毕竟陆观潮明面上还是大皇子的人。”
“是。”
“得想个法子,多拉拢点朝臣来。”姜萝笑了下,“我这个人呢,是很喜欢赌的。谁管父皇喜欢不喜欢孩子结党营私,只要能给姜涛使个绊子就很好了。”
苏流风问:“阿萝有主意了?”
“有几个,过两日,还得劳烦夫君陪我办几件事。”
“求之不得。”
姜萝和苏流风对视一眼,彼此眼眸里都含笑。那一瞬间,姜萝想,他俩当个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黑心夫妻也不错嘛。
姜萝吃过晚饭了,苏流风还没有。她特地喊了小桃来,给苏流风准备晚膳。姜萝知道苏流风不喜人兴师动众的性子,于是只喊吕厨娘下了一碗干虾窝鸡蛋龙须面。
苏流风吃面时,姜萝也要在一旁双手捧腮,专心致志地看。
因为有小妻子在旁督看,他吃得格外拘谨,甚至有点窘迫。怕汤汁染上嘴角,怕吃面发出声音,又怕他惶恐不宁的样子,搞得姜萝也很不自在。
苏流风左怕右怕,但外人都瞧不出来。他依旧是端方君子,不落凡俗。
姜萝只觉得先生吃面也一板一眼,比着规矩来食,一点都不有趣。
她不免嘟囔:“怎么会有人喝面汤都不发出声音啊?”
此言一出,苏流风当即愣住了。他被话噎到咳嗽,取兰花帕子掩口闷声咳了一下,这才垂眉敛目,端茶啜饮了一口,缓解尴尬。
“我……应该发出声音吗?”苏流风艰涩地发问,郎君的耳根又一次染上红霞。
“不是,你慢点吃,别噎着!”姜萝笑出声,她眼泪都要出来了,不敢再逗驸马。
“好。”
苏流风吃得比之前更小心了……气得姜萝想扶额。小姑娘忽然豪气地捧起面汤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您看,要大口喝汤,大块吃肉,这样才畅快嘛!”
其实她不饿,就是看苏流风吃面慢条斯理的,莫名被馋到了。
苏流风怎么都没想到,姜萝会喝他吃过的面汤,他不免窘迫,小声说:“阿萝,这碗我吃过了……”
“我知道啊,我不嫌弃。”
“是我觉得自己脏。”他急急辩解,怕她误会。
“先生!”姜萝忽然提高了声音,吓住了苏流风。
“嗯?”韶秀的郎君呆愣原地,困惑地望向撑着饭桌站起的女孩儿。
姜萝忽然沉下脸,切着齿,既难过又生气,两重情绪交织,女孩家的杏眼水光潋滟,“我早就想问了。为什么从我第一次遇到先生开始,您就一直说自己脏?为什么从那时候开始,您就不让我碰?您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
姜萝忽然说起很久远的事。
他以为姜萝忘记了但他却历历在目的事。
那时候,姜萝救了苏流风,并给了他一个饼。这是苏流风遭难后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自从岐族被灭了族,他这尊坚实的瓷塑佛像便落到了深深的泥潭里,众人辱他、毁他,他自看淡,绝不反抗。
苏流风不敢茍活于人世间,他背负的罪孽太多了。
如果那些苦难是惩罚、是宿命,他坦然接受。
直到姜萝拉起了他。
她把苏流风洗干净了、擦漂亮了,泥像又变回瓷像了,一切都清清爽爽。
苏流风明明想躲开的,他怕身上的泥水污了她,他怕他悲惨的命运扰了她。
只要和姜萝相关,他什么都怕。
可是,姜萝是个多任性的孩子啊。
她不愿意丢下他。
甚至是现在,姜萝也死死抱住了苏流风,她执拗地困住夫君,双手在他身后锁得很紧,颇有将士守边关寸土不让的魄力。
“先生,你一点都不脏。”她莫名鼻酸,眼睛也烫烫的,“所以,可不可以……别躲我了。”
带有茉莉香味的软刃,精准地刺入了苏流风的心脏,一点点蛮横又绵软地凿开缝隙,漏入天光。
是他太自以为是了,他以为姜萝不喜欢。
但她从来没有嫌弃过,她依旧在坚定地走向他。
苏流风,不该再退了。
“阿萝,对不起。”苏流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也揽住她,宽厚的手掌覆在姜萝脑后,一下又一下小心地抚,“我是不是害你吃了很多苦?”
“没有的。”姜萝埋在郎君怀里,深深嗅了一口气,鼻腔里尽是熟稔的、久违的花香。
她忍住了那些泪意,狐黠地道:“其实,早在上一世,先生守我祠堂的时候,我就想抱抱你了。可是你看不见我,我也抓不住你。”
苏流风一怔,心疼地问:“阿萝当时,一定很寂寞吧?”
姜萝摇摇头,从苏流风怀里,高高擡起了下颚:“寂寞的人,明明是先生。您守了我一生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缘分或契机。
姜萝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在这个时候,忽然变得清晰。
她梦到苏流风为她杀了陆观潮;梦到招魂幡扬起、银铃声骚动;梦到苏流风马不停蹄赶来却只收获一场空。
她梦到他坚定无畏地执剑,为她去争、去抢。
她也梦到他夜不能寐,守在祠堂外直至天明。
原来,早就那么久之前,先生就已经爱上她了。
可姜萝迟迟才知,这么晚才找到他。
“先生、夫君。”姜萝笑得欢喜,满心满眼都是苏流风。
苏流风帮她掠过鬓边的发,温柔地凝望她。
他说:“我在。”
“今生有了您,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姜萝受过情伤,死后不再渴望和人组成一个家。
但如果夫婿是苏流风,那没关系。她想和苏流风过上平静的日子,想在一切政治斗争尘埃落定的时刻,和他隐居山林。
姜萝不想要权势,也别无所求。
她可以和苏流风生一个孩子,也可以和他两个人相伴到老。她会陪他饮茶,也能骗苏流风喝酒。到时候,她看着苏流风被高粱烧酒呛得面红耳赤,而她在旁边捧腹大笑,取笑苏流风酒量浅显。
他们就这样平淡而又热烈度日,每一天都珍视。
姜萝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将来,她紧紧抱住苏流风,几乎要溺亡在他的怀。
而苏流风呢,依旧温柔如初。
他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闭上眼,任由她畅想那些美满的、幸福的日子。
苏流风不免感到悲哀。
早晚有一天,他会离开她的。
所以,苏流风不敢毁了她的梦,他只能缄默不言。他想让姜萝的梦再做长一点、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