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潮的马车在坊市里游走,路过宝珠公主府邸所在的街巷,他特地喊车夫停一停。
车辙压实了积雪,停车的时候,发出吱呀一声响动。
陆观潮情不自禁撩起车帘,往外探望。雪花一片片压下来,覆在眼睫上,既冷又重。
他忍不住去看,想知道那一圈墙内外,能不能看到姜萝的身影。
陆观潮运气好,真的让他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姜萝今日穿了蜜色喜鹊连枝纹褙子,捧着一碗切好的柿子饼,朝天兜雪。蓬松的雪絮落在黄澄澄的柿子上,像是覆了一层绒绒的棉。苏流风则紧跟在她身后,一边嘴上喊“阿萝,当心摔跤”,一边递上伞檐,把她整个人笼罩入羽翼里,受他庇护。
姜萝吃了一惊,朝苏流风欢喜地笑。
小姑娘昳丽可爱,郎君俊美无俦,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实在是很登对。
陆观潮痴痴看着,一时发起了愣。他掩于阴影里,衣袖下的指尖不住蜷曲、摩挲。
最终,陆观潮什么都没说,朗声吩咐车夫:“走吧。”
帘子再度落下,马车笃笃碾入巷弄里,不见了踪迹。雪又下大了,覆没车辙,仿佛陆观潮从未来过这里。
陆观潮到姜敏府上时,已是入夜。
驸马李辰近两日一直被留在翰林院研究一些史料文书,雪太大,往来不方便,姜敏便给他准备了几身衣服,温柔地叮嘱他留宿官署。
李辰感激妻子的体谅,而姜敏总算有机会松松气。
李家没有丈夫在的时候,她时常会回公主府去住。
李皇后死了,李家式微,她的婆母李夫人也再不敢借皇后的名头,在儿媳妇面前拿乔。待她也算亲和客气,但姜敏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孩子,皇后死了,大皇兄又为了掌权,必须和她结盟。
姜敏手里的权势大了,便也不再对婆母做小伏低。
她想回公主府住,那就回去,没人能对她说三道四。
她不会给李辰生孩子,更不吃李夫人送上来的一堆滋补身体的药。李夫人隐隐生出了怒火,提出要给儿子纳妾,要开枝散叶。姜敏不在意李辰,便也同意婆母给儿子找人。夫君少烦她,她乐得清闲。
哪知李辰怪得很,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明明是好事,他却不珍惜。白日里和母亲生了很大的火气,硬生生止住良妾入府的事端。
李夫人背地里骂姜敏狐貍精转世,说儿子鬼迷心窍。
不过李辰待她温柔,姜敏一贯长袖善舞,也卖他面子。
夫妻间虽说相敬如宾,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温情。
至少,姜敏不是很讨厌李辰。
姜敏出神的时刻,陆观潮已经来了府上。
她让昭风为来客沏了一盏茶:“不知陆侍郎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臣下怎敢指点公主殿下。”陆观潮上辈子和姜敏打过切磋,他知道此女狡诈奸猾,和她谈生意,决不能露怯。
于是,他挑明来意:“臣下知道殿下记恨宝珠公主,今日来拜会殿下,是想和你做一笔生意。”
姜敏不是那种会把喜怒暴露于人前的傻子。
她装疯卖傻:“陆侍郎慎言,本公主听不得外人挑拨我与三妹的亲密关系。”
“是吗?”陆观潮笑道,“臣明白宫闱里的动向,如今皇后故去,柔贵妃膝下的四皇子与三公主走得近,殿下的日子不大好过吧?”
陆观潮好歹是三品大员,拉拢他对于大皇子姜涛夺得帝位十分紧要,姜敏再不喜也不会开罪他。
她只能耐着性子说话:“陆侍郎这话是什么意思?府上无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臣也是这样想的。”陆观潮笑道,“二殿下,实不相瞒。臣心悦宝珠公主,只可惜她对臣的真心视若无睹。臣欲尚宝珠公主,为今之计只有借助新君的势力。”
“你想做什么?”
“臣愿拜入二殿下与大皇子的阵营,唯两位马首是瞻。”
姜敏捏了捏满绣的袖缘,悠悠然道:“你既想拜入大皇兄的麾下,又何必舍近求远,先来找我?”
“只怕是大殿下门客众多,瞧不上臣一个小小侍郎。为了保险起见,臣才想先给二殿下递投名状,由您来引荐给大皇子。”
“是吗?”
“原因当然不止于此,臣还知道,二殿下与臣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拉下宝珠公主。”陆观潮笑了下,“您能明白臣的执念与不甘,比起心怀天下社稷的大皇子,臣以为,先和您结为同盟更有利于实现目的。”
姜敏勾唇:“我们还是不一样的。陆侍郎,你要的是娶她,而我……要的是杀她。”
“让三公主失去一切,被臣关入后宅,不也是一种折磨吗?届时,你我都能得偿所愿。”
姜敏缄默不语。
确实,她厌恶姜萝的母亲害了自己一生,却能让姜萝在民间快乐长大,回宫后又获得天家的一切富贵。
姜萝总能化险为夷,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幸福,还总能把她逼到这条绝路上。
若不是姜萝,姜敏怎会任由李皇后将她许配给李辰,又怎么会被束缚住羽翼,囚禁于后宅郁郁不得志?
她失去了作为母亲的权利,失去了所有退路,若非姜萝在宫闱局势里搅混水,她不至于落得这步田地。
姜敏的一生已经被姜萝毁了。
所以,轮到三妹来赎罪了。
她爱苏流风,那姜敏就拆散她,亲自把她送给陆观潮,让她也尝尝丧失一切的滋味。
更要紧的是,姜萝跌入泥里,四弟姜河便少一份助力,那姜涛成为皇太子也就多添一份胜算。
姜敏不能再输了。
她要新君撑腰。
否则皇帝驾崩,姜敏没了父亲,便会丧失公主的尊严。
李夫人不再忌惮她,定会苛待她。
若是四弟登顶,又有姜萝手掌权势,那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姜敏会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后宅里,腐朽地死去。
她不要!
姜敏的眸子流露出一丝恨意:“好啊。只是不知,陆侍郎有没有什么锦囊妙计,能助我拉三妹下马?
陆观潮:“臣知道,三殿下最宠信那个赵家的女官。臣已查明,这位赵嬷嬷其实顶替了双生妹妹入的宫,她冒认家人身份,犯下欺君重罪,其罪当诛。您不妨以此为诱饵,引宝珠公主入套。毕竟,她这种民间长大的小丫头,分不清尊卑礼制,最看重情分了。”
姜敏知道姜萝和赵嬷嬷交好,若能逮住了赵嬷嬷的把柄,凭姜萝护短的日子,自然步步退让。
她会好好利用姜萝的,给她一份大礼的。
姜敏满意地笑了:“陆大人果真聪明绝顶,本公主佩服。你放心,我会好好把你引荐给大皇兄的。”
“如此,陆某便多谢二殿下了。”
“陆大人客气。”
送走了陆观潮,姜敏驻足于廊庑底下,久久没回过神。
对于陆观潮的话,她将信将疑。哪家的贵女会为家奴赴汤蹈火?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见她在外沐雪,昭风擒一条披风缓缓靠近:“殿下,落雪太冷了,您当心着凉。”
姜敏回头,冷峻的目光在昭风身上流连不去。她忍不住伸手,捏住昭风的下颚,接着黄澄澄的灯笼光细细打量姑娘家白细的五官。
良久,姜敏勾唇:“当真是欺霜赛雪的一副白净皮相。”
闻言,昭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她火速在脑中思考近日有没有开罪姜敏的地方。
想了许久,昭风记起一件事。
李夫人想给李辰驸马纳妾,但被儿子阻了。她以为是姜敏拈酸吃醋,私底下闹着不让丈夫纳妾,不然凭李辰那样乖顺的性子,怎么会忤逆母亲?定是媳妇儿教唆的!
趁没人的时候,李夫人找到服侍姜敏的昭风,还意味深长地对她笑,夸赞她貌美如花。
李夫人特地塞给她一个贵重的金镯子,叮嘱昭风:“好好伺候驸马。”
不是公主,而是驸马。
长在深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有好几副眼睛耳朵?当下就听懂了。
李夫人的言外之意是,既然外院的擡不进内宅,那么内宅里物尽其用也是不错的选择。她想擡举昭风,当个小夫人。
昭风的确有一瞬间动摇,毕竟跟着姜敏,她只能做一辈子奴婢,而李驸马温文尔雅,人又仪表堂堂……倒也是不错的郎婿。
但昭风只敢暗下里想想,姜敏那个不阴不阳的脾气,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勾引驸马?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姜敏迁怒她做什么?
难道这事被姜敏发现了?
昭风慌忙道:“殿下熄怒,奴婢绝对没有做对不起殿下的事,那东西,都是李夫人自己塞给奴婢的。”
“哦?塞给了你什么?”姜敏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昭风颤巍巍擡起手腕上的金镯子。
姜敏瞥了一眼,认出这是婆母戴腕骨上养了好些年的好物件。
她冷哼:“还真是好宝贝。”
“奴婢、奴婢这就还回去。”
“收着吧,破烂货,值不得多少钱。”
这话明里在说镯子,暗里听着又仿佛敲打昭风和她有云泥之别,掂量自个儿的身份,少东施效颦。
“多谢殿下。”明明是羞辱,可昭风得了赏赐,还是要一心一意道谢,她的眼眶顿时潮红。
姜敏冷哼:“再说了,那老虔婆有想法,你又没有。既如此,你慌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
“罢了,滚吧。我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姜敏狠狠拨开她的脸,收回了手,脸上的笑稍纵即逝。
看啊,奴婢和主子都不是一条心的,她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这种三心两意的狗东西,损失自己的利益呢?
姜萝是个聪明人,她应该也不会。
所以,陆观潮提供的条件,并不诱人。
两日后,姜敏难得拜访三皇妹的府邸。
赵嬷嬷闻讯开门的时候,人都傻了。
姜敏撩起车帘,似笑非笑:“怎么?三妹没教过你们何为待客之道?”
赵嬷嬷不敢在二公主面前拿乔儿,忙请安行礼:“奴婢见过宝宁公主,请殿下在花厅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去通禀主子。”
“嗯。”姜敏秉持天家人一贯的傲慢,由昭风搀着下了车。
她第一次来姜萝的住所,才入院门,不由蹙起了眉头。
天家的公主怎会这样寒酸?墙上用麻绳拴的是什么?柿子干吗?簸箕里又晾着什么?河鱼?还有一只猫瞎蹿是怎么回事?
照顾小桔的宫女小桃刚逮住黄猫,又看到姜敏,顿时吓得瑟瑟发抖,跪到了雪里:“奴婢冲撞到二殿下,奴婢该死。”
“啧,府上人一个个都没被教管嬷嬷掌过嘴,忒没规矩。”姜敏还没骂够,就被姜萝截了胡。
姜萝道:“二姐千里迢迢来我府上,就是为了替我管教丫鬟的?”
“自然不是。”姜敏饶有兴致地说,“我是来给三妹妹送礼的。”
“送礼?”姜萝在自家的地盘,眼下也不装了,“我们的关系……似乎没有好到能相互送礼吧?”
“怎么没有呢?”
姜敏来者不善,姜萝也只能警惕地领受。
她微抿樱唇:“来人,奉茶,看座。二姐远道而来,我们又怎能失了东道主的风度。”
姜敏挪步厅堂,没一会儿功夫,色翠味醇的普洱茶便端了上来。
姜敏抿了一口茶,也不和姜萝啰嗦,她挑开天窗说亮话:“三妹,你府上的赵嬷嬷可是个顶忠心的奴仆。”
姜敏贸贸然聊起赵嬷嬷,让姜萝心中凛然。
上一世,赵嬷嬷便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这一世她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我听不懂二姐在说什么。”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姜敏拍了拍膝上的裙褶,慢条斯理地说:“赵清莲恐怕不是她本名吧?赵芙才是。她有个双生妹妹,而她顶替了妹妹的身份,扮作赵清莲,入宫做事。如此大的欺君之罪,刁奴也敢瞒着皇帝动手脚,真是不要命了!我是怕妹妹被恶人蒙蔽,特地来提点的。她的那位好妹妹,正在我府上做客呢。”
赵嬷嬷原本是想来屋里送果子与茶点的,听到这话,手里的红漆托盘咣当落地,人也散了架似的跪在檐下。
待姜敏抛出去一条赵清莲常戴的银链子。
赵嬷嬷终于挨不住刺激,膝盖深深陷入雪垛子里,整个人发抖。她老泪纵横,不住给姜敏磕头:“请殿下网开一面,不要伤害奴婢的家人。奴婢命如草芥,不值当殿下耗费心神,还请您网开一面。”
赵嬷嬷砰砰地磕头,额头都见了血。
奈何姜敏的心是石头做的,她不为所动。
姜萝心疼赵嬷嬷为二姐折腰,腾的站起身,搀扶住赵嬷嬷的臂骨。
她怒目而视,质问姜敏:“二姐,你究竟想怎样?!”
“别姐啊妹的,你我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姜敏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我想要的,也很简单,端看三妹怎么想。赵女官的家人,于我而言没有半点用处,但对于你来说就不一样了。”
“说明白一点。”
“三妹妹。你能给我什么,赎回她一大家子的命?”姜敏悠悠然说出这话。
姜萝懂了。
姜敏只是想看看,一个赵嬷嬷能让她放弃什么,能搞垮她到哪一步。
“我给你一万两白银,换赵家的命,好吗?”
“你居然有一万两的家私?”姜敏讶然,但很快,她笑着摇摇头,“不够。”
“那再加上禄米。”
“不够。”
“房产。”
“不够。”姜敏挑眉,“你是聪明人,你知道我对这些身外之物没什么兴趣,我要的是权,而帮助大皇兄登顶,就能实现我的权。所以,姜萝,你能替我……杀了柔贵妃或是姜河吗?”
“你做梦!你简直是异想天开!”
“那看来,我们没得谈了。”姜敏微笑,“赵家的那个孙孙年纪还很小呢。”
她得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才会拿孩子来要挟赵嬷嬷?
赵嬷嬷这样重家庭的人,必然会摇摆不定。
下人的心乱了,代表姜萝的公主府不安全了。
赵嬷嬷也可能从忠心耿耿的奴仆,变成一个阴晴不定的隐患。
姜萝不许行差踏错半步。
她要护的人太多了,苏先生、柔贵妃、姜河,甚至是淑妃、姜福。她绝对不能为了一个奴婢,而舍弃所有家人。
小我、大我,是时候取舍了。
姜萝摇摆不定。
她的心脏仿佛被撕开了,脸上一点血色皆无。
赵嬷嬷哀哀地抱住姜萝大腿,哭求她开恩。老人家也不知道姜萝能怎么开恩,她只是想救妹妹,想救外孙。
姜萝怜悯赵嬷嬷,她弯腰,擦去老人家的眼泪。
“嬷嬷别哭,我会替您报仇的。”
她没有退路了,是姜敏逼她至此地步。
姜萝忍耐了很久,终于擡起手指,朗声喊:“折月!”
“属下在。”屋檐上传来郎君清润的嗓音。
她沉痛地下达命令:“朝赵嬷嬷……放箭!”
“是。”
噌的一声,一支能破重云的锐箭刺来,直入赵嬷嬷胸腔。
大片大片的血迹涌出,雪地里,红白交织。
“殿下……”赵嬷嬷一开口,血就涌出来,她咽不下去,又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对姜萝笑。
姜萝没有躲开赵嬷嬷的攀抓,她任老人死死抓住裙摆,一字一句解释:“与其落在她手里,不如落在我手里。”
“殿下……”
姜萝干瞪着眼,一瞬不瞬凝视赵嬷嬷。
她的眼睛呆滞无神,垂首时,落了泪,豆大的泪花滚落至赵嬷嬷的眼里,又顺着老者的眼角滑落。
“别哭。”赵嬷嬷擡起手,颤巍巍的指尖触上姜萝的脸。
她伤了长者,赵嬷嬷竟还要为她擦泪!
姜萝的信念一瞬间崩塌了。
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颓唐地坐到了雪地里。
直到赵嬷嬷的手落了,犹如一只被折了颈子的丹顶鹤。
姜萝气得浑身发抖,她强忍住泪意与恨意,凝望姜敏一遍遍喃喃——
“不过……是个奴婢。”
“不过是个奴婢!”
她心狠手辣,对姜敏嘶吼,像是想找姜敏的认同。
姜敏也没想到,原来姜萝也有决绝的时候。
确实,如果是她的话,她也会毫不犹豫拧断昭风的颈骨,哪里有那么多话和宿敌纠缠。
赵嬷嬷死了,姜敏顿感索然无味。
她正要走,却见姜萝站起来,几步踉踉跄跄跑来。
接着她死死攥住了姜敏的脖颈:“姜敏!”
撕心裂肺的喊声震耳欲聋。
姜萝想杀了她,报上辈子的仇,为赵嬷嬷报仇。
可是她不能,姜萝不能冲动,否则会重蹈覆辙。
她只能忍,再不甘心也只能忍。
于是,姜萝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咬牙切齿:“她不过是个奴婢,但是你,姜敏……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