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流风拿她实在没办法,又怕姜萝再次使坏,只能抿唇,利落跃上地板。足尖一沾地,他便有礼地躬身,放下姜萝,一点余地都不给她留。
“殿下,方才是臣无礼了。”
“无碍无碍,我心胸宽广。”姜萝摸了摸鼻尖子,心想,先生还真是冷酷无情,都是名义上的夫妻了,抱一抱还不成吗?
想到苏流风竟然真的能抱她凌空,姜萝的心思活泛开了——往后跃上高塔赏月,是不是很美妙呢?
苏流风还不知家妹打的“物尽其用”的算盘,他为了转移注意,鹰隼似的锐利目光盯向后出地窖的刘家夫妇。
一改审讯犯人的官腔,苏流风肃然问:“鬼龙王之妻的嫁衣以及送亲纸扎,皆是出自两位之手。其中机关已悉数破除……尔等居心叵测,害人不浅。若你们坦白招来,保不准还能留下一命。”
“大人、大人!草民(民妇)冤枉啊。这一切都是鬼龙王的命令,是他逼迫我等供奉他的,不是我们的主意啊!”刘家夫妇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养一尊神,竟也有一天会把自家的性命搭上。
“一派胡言!”姜萝忍无可忍,“世上怎可能有妖龙?”
“真的有。”刘家妇人已经泪湿了满襟,她怕得厉害,朝姜萝膝行而去,祈求原谅。直到一把桃木剑横在她面前,妇人才止住了步子。
她哽咽了许久:“公主殿下,请您相信民妇,民妇真的没有撒谎。要不是为了养鬼龙王,民妇何至于起这样害人的心思啊,实在是喂不饱他……”
“喂不饱?”姜萝起了一身鸡皮栗子,“等一下,你说清楚一点。你传出鬼龙王娶妻的谣言,不是为了给邪神选夫人,而是为了养活邪神?”
事已至此,刘家夫妻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们终于说起一桩几年前的见闻,那是他们和鬼龙王结缘的日子。
鬼龙王其实不是龙,而是一条青鳞黄瞳的巨蟒。他身有几丈长,腰粗足足有成年男子小臂宽。
当日,刘家夫妻上山扫墓祭祖,手里不过带了一把割草的镰刀。
临时遇上这样的精怪,他们又怎么可能是鬼龙王的对手?
眼见着要葬身蛇腹,刘家妇人急中生智,把怀里供奉祖先的烧鸡丢了出去。鬼龙王果真喜欢吃肉,大张蛇口,囫囵吞下了烧鸡。
拖住了蛇妖,刘家夫妇赶紧往山下跑。
哪知他们还没跑出去多远,身后忽然传来了蛇啸声,以及压断草木的游走声。
他们抱作一团,以为今天一定活不了了。
哪知鬼龙王半点都没有杀人的心思,反倒从口中噗嗤给他们吐出了一个镶满金银饰的香炉。
夫妻俩面面相觑,心间敞亮。他们明白了,鬼龙王是报恩来的。
刘家夫妻拿回香炉,回州府的当铺里一验,居然是真品!
夫妻俩喜极而泣。
他们发大财了。
都说天下大乱的时候,上苍会降下祥瑞。
刘家人想,这条大蛇分明是能让人心想事成的蛟龙,待他修炼多年,定会蜕皮化为龙神。
刘家夫妻起了贪念,他们为了鬼龙王的恩典,决心成他的善男信女,一心侍奉他。
然而鬼龙王的胃口越来越大了,普通的鸡鸭鱼肉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若鬼龙王吃不饱,他就不会变出那些宝藏,赠予一心供奉自己的信徒。
于是,刘家夫妇起了旁的心思,他们是神仙的侍臣,必须在乱世里为鬼龙王传道。
就这般,他们编造了“鬼龙王娶妻”的谣言,诱导那些村民们一年献上两位新娘,供鬼龙王果腹。
为了彰显鬼龙王的神通,刘家夫妻特地从变戏法的班子里学了白磷粉自燃的法子,以及生石灰遇水发热的古方子。
也是凑巧,这两年干州日子难过,大家信不了官吏,只能信一信旁门左道。误打误撞,供了鬼龙王以后,村民们也能止住几场雨。
而刘家夫妻会在婚礼前一天诱鬼龙王,哄他待龙渊里,静候新娘莅临。
大蛇吃饱后,便躲回深山老林里沉眠,而他赏赐来的珠宝,又足够刘家夫妻大发一笔横财,再为鬼龙王挑选下一位新娘……
就这般,人与邪神的交易完成了,受苦受难的不过是那些被一两碎银压弯了腰的穷苦姑娘们。
原来,作恶的不是妖,而是人心。每一个新娘子的父母都愿意用不值钱的女儿来换银两,与其便宜了日后的婆家,不如自家拿了那笔生死财。
姜萝听得瞠目结舌,想说什么,又哑了嗓子。
她的心里闷闷的,很不好受。
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也不该拿命去偿还。
苏流风知道父母亲情于姜萝而言,是一块难愈合的心病。
他怜惜她,伸手,莽撞地揉了揉姜萝的头。
先生的手掌宽厚、温暖,姜萝不由自主闷到他的怀里,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苏流风纵容女孩家撒野,他待她总是诸多体贴。
许久后,姜河带一队衙役包抄了刘记冥店。
他心急火燎地冲入铺子内,问:“三姐,苏大人,你们有没有事?”
“我没事。”姜萝从苏流风怀里擡头,冷哼一声,“倒是眼前这些人有事了,他们竟然豢养大蛇,残害百姓。”
听到这话,罗知府也迈入门槛,临头就是一脚,踹上刘家丈夫:“刁民!竟敢在本官眼皮底子下为非作歹,还害得皇裔们受惊,你们罪该万死!”
他揎拳捋袖,做出为天家拼命的姿势,见姜萝他们无动于衷,脸上又很尴尬,还好他的下属擅察言观色,立马上去拉住罗田,保住了他的颜面,“罗大人,下官知道你为了公主与皇子们不平,但人已逮住,有的是时间教训,您还是先消消气吧!”
说完这句话,辅官犹嫌不够,又补了句:“罗大人昨日为水患固堤一事,殚思竭虑直至深夜,好不容易今晚睡了一个时辰,又被这起子刁民闹醒了。您再这样激动,臣怕、怕您动气心衰,会出事啊!”
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姜萝他们听的。
罗知府心里夸赞手下人懂事,面上一团和气,朝店铺外的黑天拱了拱手,道:“为民办公,本就是我罗田分内之事,算不得辛苦……”
“行了。”姜河不耐烦听这些。
他从腰间抽出弯刀,杀气腾腾地道:“走,随我杀蛇去!”
刘家夫妻不敢让他们害死鬼龙王,小声嗫嚅:“会、会遭天谴的……”
姜萝噙笑:“要是杀害这一条吞食无辜少女的孽畜还有天谴,那我一并受之。”
此言一出,四下的官吏全都吃了一惊,无所适从。天家人果真胆大,公主一介弱质女流都不怕大蛇,他们畏畏缩缩,闹起来好像也……挺没脸的。
有了刘家夫妻的指点,上山寻蛇的路不再困难。
他们再次来到龙渊附近,衙役们在两侧的草道上撒驱蛇的雄黄粉。范围越逼越小,一声蛇啸冲破天际,震耳欲聋。
姜萝看到了鬼龙王的真容。
原来真的只是一条硕大无朋的青蛇!能养到这么大,应该活了几十年。
大蛇仿佛通了灵智,一见姜萝他们追来便钻出龙渊往山里跑。
姜萝不可能放吃过人肉的青蛇归山,一旦它哪日饿了再顺着洪流下山,遭殃的便是当地百姓了。
“给我追!谁能杀蛇,赏银百两。不必公中出钱,从我的府邸私人划账过去!”姜萝有香坊铺子的生意在做,完全不怕花钱,她只是不想暴露太多底牌罢了。
有了皇女的鼓舞,众人杀蛇的决心更甚。
一个个高举起火焰灼灼的火把冲杀上前。
一伙人气势汹汹追蛇,直到他们跟着蛇一路来到山顶一座荒芜的宅院。
青蛇早已顺着洞xue钻入院子里。
整个院子不大,但四面围着的,都是砖砌的高墙,坚固无比。偏僻的山头,怎会有这样一座精致的小院子?此地不见得会有什么达官贵人来建宅吧?难道,这里就是妖蛇的神宅?
这个念头晃过心间,官吏们又面面相觑,不敢动弹了。
鬼龙王……真有神通啊?太诡异了,起一身白毛汗。
姜萝眯起眼眸,道:“来人,给我砸开这道门!”
她话音刚落,被人驮上山的罗田立马制止:“殿、殿下,且慢!”
“嗯?罗知府有何高见?”
不知为何,罗田忽然冷汗直冒,他上前,道:“深山老林里凭空出现一座宅院,万一是妖宅,岂不是正中蛇妖的圈套?”
姜萝嫌弃罗田胆小,她毫无预兆地一脚踹开了门,耸了耸肩,道:“我说了,有天谴的话,罚我便是了。”
罗田拦不住姜萝,只能原地跺了下脚,任他们入内。
待一行人闯进院子,打开堂屋大门,他们统统愣在原地,不得动弹。
饶是姜萝也呆若木鸡,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原来如此。
屋内一堆金山银山,名贵的书画以及器具应有尽有,而那条大蛇逃累了,正盘踞于财宝间闭目养神。
事到如今,姜萝才懂,为何刘家人一求,鬼龙王就能满足他们的心愿。
青蛇聪慧,知道用宝物能换来肉食,可不就一次次入院子捞出东西送给刘家夫妻。
这跟姜萝训练府上猫崽子小桔一个样子,它愿意和她击掌,姜萝就送它一条小鱼干吃,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互惠互利了。
只是,这么多财宝,哪来的?
姜萝想到百般阻拦的罗田。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罗知府一眼,笑道:“哈哈,罗大人,你看,真是上苍都庇佑我大月国,竟天降财宝,助我等赈灾。”
罗田好似吞了一只苍蝇一般脸色难看。
什么上天恩赐啊?这都是他的存粮,都是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他废了好大功夫的!怎么就、怎么就被人发现了呢?罗田头疼欲裂。
“不、不是……”罗田支支吾吾,想保下这一批钱财。
苏流风深谙姜萝的心思,他助她一臂之力,恰逢其会开口:“难不成这些财物不是上天的,而是罗知府的?据本官所知,四品地方知府一月俸银与禄米不过几十两白银、二十八石米,便是罗大人积攒多年,也凑不够宅邸里几样金器。本官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罗知府私下做些小生意并不打紧……”
“苏大人……”罗田以为他要帮自己圆话,感动得眼泪汪汪。
苏流风话还不曾说完,他笑了笑,又道:“若是罗知府私库里财物数量过大,可媲美朝廷年年发放的赈灾银,陛下那头,未必会如本官一般体恤您的不易。”
罗田被他的话气得人都要撅过去。
他明白了,这一笔钱,京官苏流风是敲定了!他不管甘不甘心,都得吐出来,否则有他好果子吃!
罗田心都要碎了。
他究竟招谁惹谁了,竟开罪了这一群瘟神。
但他乌纱帽还要留,项上人头也要保。
罗田欲哭无泪,只能咬碎牙和血吞,憋出一句:“确、确实是苍天有眼,天降横财!”
闻言,姜萝大喜,朝能干的苏流风飞了一记媚眼,又对百姓们道:“好!好!好!既如此,这笔钱财咱们就得用在正途上,今晚就派人清点财物,明日起,本公主会将钱财分给家中遭受洪涝损害的地方百姓,再留一笔,咱们买石料、沙料,以及木材,给附近县城疏浚河道、巩固木堤去!”
什么?官家人不吞钱财,竟要把钱都花在灾民身上?
这、这还是唯利是图的贪官吗?
姜萝的话音刚落,那一群跟来瞧热闹的干州百姓一个个心头发闷。
他们垂着头,眼眶发烫,扑通跪了地。
百姓们抹着眼睛,泣不成声,他们嘴笨、手笨,没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漂亮的话。他们只会种地,见到官老爷,也只能笨拙给姜萝磕一个又一个响头。
扎扎实实的感激,大家伙儿口中齐齐高呼——
“四皇子千岁!宝珠公主千岁!苏青天英明!”
“大人们救苦救难,多谢大人们!”
“多谢你们啊!”
所有人都在对赶来地方的钦差大臣们道谢,唯独忽略了罗知府。
只因他们知道,是姜萝等人的到来,才把他们从水深火热的灾情里救济出来。
只有这些京城来的官员,才把他们真正当人看了。
他们爱戴姜萝,感谢救困扶危的青天大老爷们。干州的百姓,终于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