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真是善心肠。”
闻言,柔贵妃冷笑一声:“回去吧!我哪来那么多好心,只是讨厌死人罢了。”
那时,虚弱的姜萝想着,柔贵妃果然恃宠生娇,嘴真毒啊。
但是……她抱了抱身上蓬松的狐毛斗篷,心想,这一层外衣,送得及时,还真暖和啊。
姜萝原本还想多在皇后面前露几回脸,怎料皇后比姜萝想的狠心。如今暗箭摆在台面上成了明枪,皇后知道姜萝回天乏术,立马和她割席,断了来往。既如此,姜萝也没旁的顾虑了,她老老实实和柔贵妃多往来,晚间还在兰溪殿里吃了晚膳,陪柔贵妃打了两圈雀牌,这才归府。
公主府上,灯火通明,有客在等。
姜萝吃了半壶酒,脸蛋子泛红,人也微醺,摇摇晃晃进了府门。
花树下,珠串兔儿灯迎风摇曳,黄澄澄的光照在人身上,抖入苏流风宽大的衣袍中。俊美的郎君立于树下,回眸一眼,万千花开,美不胜收。
姜萝惊喜喊:“先生!”
苏流风抿唇一笑:“你回府了。”
“先生等急了吗?府上怎么没人请您到屋里坐?这都要入冬了,多冷啊。”
说着,姜萝捏了捏苏流风的衣袖,还好是夹棉的大氅,防得住风,她这才放下心来。
“不冷。初冬还有一场花事可看,在院子里坐着吃茶也很雅致。”苏流风寻了个借口遮掩。
他很懂规矩,即便来的是小妹府第,除了上书房备课,他也轻易不会踏入屋舍。
姜萝拉着苏流风入屋里,一面走,一面问:“先生是为了‘和亲’一事来的吗?”
姜萝知道,所有人都在担心她的安危与处境,好的坏的都想一探究竟。
苏流风点头:“嗯,二公主已经想到了脱身之法,唯独剩下你了。”
“没事的,我再想想法子。”姜萝天真地笑,“大不了也和二皇姐一样,找一户权贵门庭,厚颜求父皇指婚嘛!至少不会远赴关外。而且,我是公主,没人敢给我委屈受的。”
她说得轻巧,人生大事半点都不上心。
苏流风不敢想姜萝为了躲避“和亲”,随意点一户人家成婚。他怕她吃苦,也怕驸马都尉待她不好。
苏流风为姜萝感到悲哀,他想,为何世间留给女子的唯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又为何父权大过天,不把她们当人。
他委婉地劝:“阿萝要善待自己。”
“先生,你别担心,我没有自苦。”姜萝朝苏流风灿然一笑,耐心哄骗身边人,“今生,我拥有的东西,比上一世多多了。体会过的人情味儿也足多了。”
她要装作一身轻松,要自欺欺人。
唯有如此,爱她的人才会放心,才会不难过。比起她爱重的人伤怀,姜萝更想所有委屈都只她一个人打碎牙和血吞。
“阿萝。”苏流风忽然把手覆在小姑娘柔软的乌发上,温柔揉了揉,“你不必事事都这样坚强,你也可以同我哭一哭的。”
姜萝一怔,脸上粉饰太平的笑一寸寸落下。她挨近了苏流风,把脸埋到他怀里。
她其实也没自己想的那么不在意。实在没退路的时候,她才会选择胡乱嫁人这一条路,她得留在京城里,离赵嬷嬷近一点,离先生近一点,甚至是……离柔贵妃近一点。
她想保护所有人,委实有点贪心。
姜萝终于闷声,说出一句:“先生,我害怕。”
“我知道。”他心疼她。
“先生,我不想离开您。”
少女缱绻的话,萦绕在郎君耳畔。
极短的一句话,却牵引起苏流风无尽绮思。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
比姜萝盲婚哑嫁要强得多,至少……夫婿知根知底。
可是,他不敢,甚至是觉得自己不配。好似苏流风在趁人之危,他不想让姜萝为难,或是难堪。
“……”苏流风轻抿了下薄唇,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最终,他轻声道,“我去求陛下收回旨意。天家欲平息外族干戈,未必只有和亲这一条路。那些野心勃勃的蛮族,未必会因为大月朝的让步而收敛野心,见我国好欺,他们反而会得寸进尺。最终,铁蹄仍是会踏入我国疆土,伤了大月百姓。”
和平年代,从来不是迁就出来的。苏流风都懂的治国道理,皇帝怎会不懂?他只是有所顾虑,不愿意罢了。
都说臣子们弄权,皇帝何尝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呢?
苏流风明明劝过了。
“先生!”姜萝大惊失色,“您不要冲动!”
苏流风不语。
“皇帝是个固执的父亲,他并不愚钝。既然能同意‘和亲’一事,说明他不愿意和鞑瓦部落大动干戈。您不该揣度圣心!况且,陛下对外的说辞也占着大理,是为了边关百姓能安居乐业。若您这时候顶风谏言,您成什么了?”姜萝紧紧攥住苏流风的臂骨,言辞犀利地道,“成了——佞臣!”
苏流风知道的,他会成为不顾天下百姓死活的奸臣。万一皇帝心意已决,也要试一试君王的权威,保不准拿他开刀,杀一儆百。
苏流风微微一笑:“那是最差的情况……假如我晓之以情,说动了陛下收回成命,阿萝就不必左右为难了。”
“先生糊涂啊!让天子回心转意,变数很小很小的,特别是二皇姐都拼死一搏讨了婚旨,陛下更不可能把‘和亲’一事当成儿戏了。”姜萝悲哀地道,“我已经成了皇帝用来和后党博弈的筹码,他定要试探我的真心,他收不了手的。我只求先生能好好的,不要再因我而搭进去身家性命了。”
其实,苏流风没有说。如果他的命,能够护姜萝一程,他很愿意牺牲。
但是小姑娘太容易哭了,明明撞上“和亲”这样的大事都没慌神,一听他会涉险,就急得直掉眼泪。
唉。
“我知道了。”苏流风不敢再说。他屈起白皙指骨,一点又一点掖去了姜萝杏眼底下的湿润。温热的眼泪沾满他的指缝,如梅雨天一样泥泞,令他的干涸许久的心腔也泛起潮意。
苏流风第一次这样无措,六神无主,兵荒马乱。
佛子本该六根清净,但他哪里都不干净了。
“阿萝别哭,都依你,好吗?”他没了底线,事事都能为姜萝妥协。与此同时,苏流风又满怀歉意,“身为你的兄长,明明该保护好你的。可是,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好,带累你吃了很多苦。”
他很无能,没有让姜萝过上安逸的日子。
他甚至想,他可以最后求一次玄明神官蒙罗,请他出山,再救姜萝一次。
只是苏流风心里也清楚,蒙罗不会再滥用神谕了,上一次他以“暴露真身”为条件才得来一次襄助,这次,恐怕他要用自己那翻译完佛典后任人宰割的命,才能换来蒙罗的怜悯。
倘若他死了……
苏流风垂下浓密长睫,静静凝望怀里雪肤红唇的小姑娘。她那样娇小,那样纤弱,前世今生,吃了好多的苦。他一死,姜萝往后无人遮风挡雨,就得一个人受人间风吹雨打了。
再者,她听到他死讯的话,一定会很难过吧。到时候,姜萝哭了,又有谁能哄她呢?
苏流风不想姜萝哭的。
他很贪心,渴望命再长些,能多陪一陪阿萝。
也是昏了头,苏流风轻声问出了口:“阿萝,若是同我一起生活,你怕吗?”
先生无端端问起这话,倒教姜萝一愣。
“不怕的。”姜萝杏眼明亮,满心满眼都是对苏流风的依赖,“我喜欢和您一起生活。”
孩子气的话,纯真且朴实,她没有明白话里的深意。她对苏流风的信赖,又令郎君胆怯了。
苏流风迟迟不再往下说。
“先生问这个做什么?”姜萝不解。
“无事。”苏流风帮姜萝重新簪好摇摇欲坠的步摇,“很晚了,阿萝早些休息吧,我也该归府了,明日还有朝会。”
“好,先生慢走。”姜萝依依不舍松开苏流风,又朝屋外喊了句,“嬷嬷,您给先生提一盏灯来,黑灯瞎火的,可别摔着了。”
“殿下放心,奴婢有分寸。”赵嬷嬷很快提灯候在廊庑底下,恭送苏流风出了公主府,消失于苍茫夜色中。
唯有姜萝还攀着雕花门扇出神。
她心里久久回荡苏流风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先生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
什么意思呢?糅杂春色的一句话。
姜萝明明不懂的。
可是她耳根沸腾,嫣红的血色染上了丰腴耳珠子,心跳也如擂鼓,好快好快。姜萝莫名有一丝羞怯,她按了按胸口,为难地想,先生说话藏一半露一半,害得她好像都要误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