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温馨回忆历历在目,皇帝想到今年中秋节,姜敏还在府上禁足,不得赴宴。
他起了怜悯之心,对福寿道:“也给二公主的罗秋园送一份莲蓉胡桃仁月饼吧,再备几样赏月御菜去。敏儿犯了大错,告诫她往后要姐妹和睦相处,切莫再做令朕寒心的事。”
“是,奴才明白了。”福寿想,二公主就是刨洞窟窿的秋兔,轻易碾压不死。他不敢随意站边了,两位皇女的好处都收些来,当一株左右飘荡的墙头草也蛮好。
姜敏得到赏赐的消息很快传入了长春园里,赵嬷嬷忧心忡忡地问:“殿下,眼见着二公主又要复宠了,您可得小心应对。”
姜萝压根儿不慌。她一边赏月,一边咬掉酥皮的月饼,含含糊糊:“嬷嬷不慌!她不搞点动静出来才有鬼呢,我知道她手段厉害,且人对其他人寒心的事也不是一蹴而至的。若是真这么容易抛了她,天家的宠爱也忒好拿捏了。我有数的,‘让人寒心’一事要徐徐图之,得一桩桩、一件件去伤人的心,直到一颗心千疮百孔,伤痕再也不流血,那时便成了。”
姜萝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
曾几何时,她的心就是被父母、兄弟姐妹,一刀一刀割肉剔骨,最终丧失痛觉,没了五感的。
姜萝冷笑一声。这事儿她驾轻就熟,早有经验了。
“唉,殿下。奴婢真希望,您身边有个能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照顾你。”
赵嬷嬷放心之余,又心生起对姜萝的怜惜——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彼此间却也要步步为营,勾心斗角,没一日能真正安心。姜萝不止是为了保自个儿,她强撑到现在,也是为了保住她麾下的人。姜萝是个好主子。
姜萝往帕子揩去了一手的酥油,挨到赵嬷嬷身边,撒娇:“嬷嬷,我有你呀!别站着啦,这里没人,坐下陪我吃口茶吧!”
“这样不合规矩,殿下乖,自个儿多进一些糕饼,啊?”
“好吧,那您待会儿带点月饼给折月还有府上的奴仆,哦,再帮我找人往蓉儿操办的香露铺子里送些,我得当个好主子、好东家,这才能教人心甘情愿追随嘛!”
“您一直都很好的。”
“嬷嬷看我哪里都好呢。”姜萝笑得眉眼弯弯,她今生明明变坏了很多,但是先生和赵嬷嬷一直都给予她完全的信赖。
在他们心里,姜萝是个好孩子。这就足够了。
既是中秋佳节,礼部侍郎陆观潮也草拟了几份送往皇裔府上的礼单。
他倒是想给姜萝私下送礼,奈何小姑娘避他得紧,轻易不会收,正巧撞上皇旨的机会,陆观潮怎么说也得挂羊头卖狗肉,假公济私一回。
毕竟,姜萝能拒绝外人的礼单子,总不会拒绝皇帝吧?这是他唯一能献殷勤的机会。
陆观潮心生起柔情潮思,特地扯了好几尺包裹黄花梨镂空牡丹纹礼盒的暗花缎,他记得姜萝上一世爱吃的口味,给她准备了各式各样馅料的月饼,悉心送往长春园。
匠人见陆观潮亲自执笔绘模具样式,不免调侃:“陆大人,您是在为心上人准备中秋礼吧?”
陆观潮难得心情好,同人一笑,道:“她是个挑嘴的,样样都要精致,我不好慢待了她。”
“您对姑娘家真好啊,她肯定会被您的诚心打动!”
“但愿吧。”
隔日,陆观潮携礼,奉皇命而来探望姜萝。
赵嬷嬷拦他不得,只沉着脸,谎称:“陆侍郎留步,殿下正在午休,不方便见客。”
陆观潮墨眸锐利,对赵嬷嬷心生不悦,偏偏他记得她是姜萝的心腹,不敢开罪她,只得客气地说:“陆某奉陛下的旨意而来,还请这位女官行个方便,通禀殿下一声。”
赵嬷嬷曾听折月说过一嘴过往,她知道姜萝曾经在陆家吃过大苦头,心疼不已。她便是豁出去命开罪这些官吏,也不想姜萝受气吃腌臜人的排头。
于是,她故意道:“昨夜殿下为了给皇帝准备生辰礼,熬了一宿未睡。好不容易能眯个把时辰,咱们做奴婢的实在不忍心叨扰,陆侍郎应当能理解公主的一片孝心吧?”
赵嬷嬷伶牙俐齿,拿父女情来压人,陆观潮还能说什么?
他再不甘,也只能冷着脸,扬袖拱手,从善如流地道:“那微臣就不打扰公主休息了,还请女官姑姑同殿下知会一声,就说是礼部侍郎陆观潮登门拜客,院子里过几日还想设一场赏月宴,请殿下一定赏光。”
赵嬷嬷颔首:“奴婢会告知殿下的,陆侍郎慢走不送。”
陆观潮擡头,瞥了一眼层层拦蚊幔帐飘荡的庭院,望眼欲穿。但姜萝不想见他,碍于尊卑身份,他便真的见不到她。
他已经变好了,今生他不会再伤害姜萝了。
能不能、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内室里的姜萝其实早早醒了。
她睡眼惺忪,任侍女拿鎏金发梳帮她通头发。
小姑娘乖乖巧巧坐在葡萄雕纹镜子前,雪青色提花绸衫裙罩在她身上,颇有种小孩穿大人衣裳的滑稽感,偏偏姜萝已经是稳重的大人了。
她方才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本想出门替赵嬷嬷解围。
但转念一想,姜萝不应该如惊弓之鸟一样紧张。今生不比前世,她得宠,有了值得信赖的心腹,她和上一世不同。
姜萝不是任人搓扁搓圆的软柿子了,她的地盘,谁都得听她的。
便是陆观潮这样的三品大员来,也休想恣意撒野。
于是,姜萝故意静观其变,纵容赵嬷嬷挡着陆观潮。
他既然想死缠烂打,那她也不介意让陆观潮多吃几回闭门羹。
姜萝打了个哈欠:“今天就戴梨花簪吧,想要素净一点的颜色。”
“是,殿下。”侍女为她取来头面,小心别入乌发间。
这时,赵嬷嬷提了礼盒入门。走路虎虎生风,裙摆摇曳,显然带着怒气。
没错,赵嬷嬷在生陆观潮的气。她没料到这个男人脸皮厚如城墙,赶了一次还不够,竟还敢登门拜访。
只可惜她人微言轻,不能给陆观潮一扫帚替姜萝出气。
赵嬷嬷冷哼:“殿下,陆侍郎送来的吃食,您要怎么处置?”
“嬷嬷板着脸的样子,好吓人!”姜萝知道赵嬷嬷是为她打抱不平,心里温暖极了。她摇了摇老人家的手臂,道:“嬷嬷别气,我知道您疼我,可是为了一个外人,气坏身体不值得的!至于这礼嘛……好歹是父皇赐下的,总不能乱扔了,平白让人得一个话柄。这样吧,礼盒咱们留下装样子,里边的吃食你换个食盒包起来,送到苏先生住处,让他尝尝。毕竟礼部准备的东西,肯定是一顶一的用料,我想给苏先生吃。”
反正陆观潮的好意,姜萝消受不起。
赵嬷嬷没想到姜萝还有这样狭促的手段,情不自禁一笑:“好,都依殿下说的做。”
她忙替换了吃食,命折月连夜送往苏流风住的厢房。
至于陆观潮悉心准备的黄花梨礼盒、置糕饼的无瑕白玉桃花碗,以及染了姜萝最爱的香露的暗花缎,姜萝弃如敝履,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抛到了库房吃灰。
三日后,跟来避暑山庄的大理寺官员们终于吃腻了家里的月饼,纷纷端出自家收到的糕饼分食。
苏流风本就不爱吃饼子,和住得近的同僚一齐吃了好几天,家里存货仍旧堆积如山。
明明作为人情往来的礼物,他已经赠出去不少了,可一回厢房,桌案上仍摆着好几样糕饼。
头疼。苏流风叹气。
姜萝送的糕点,他舍不得送人,也舍不得吃。偏偏夏日炎热,再不吃完就起白霉星子了,他只能慷慨送往官署里,邀请上峰们共食。
皇庄里,各司各府没有利益牵扯的时候,还是一团和气,能时常往来谈天说地的。
别的衙门官员来串门,白大卿还会殷勤地递上糕饼,再沏一杯清香四溢的神泉小团茶待客。
今日巧了。
来交接公事的,正是礼部的何尚书与陆观潮。
两人刚打帘入内,一股茶香便扑鼻而来。
白大卿客套一笑,推了推桌上的枣泥月饼,对他们道:“何尚书,陆侍郎,来来,先佐茶吃点糕饼,咱们再慢慢聊案子。”
“那就多谢白大卿款待了,何大人,您先请。”陆观潮深谙官场规矩,从容不迫地伺候好两位上司。
挪来热茶时,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竹条编织的小笸箩,顿时愣在原地。
竹篓子里面装的月饼印花别出心裁,眼熟极了。
嗯?等一下,那不是他专门寻匠人雕琢的桃花模具吗?
陆观潮记得,姜萝喜欢桃花。他特地制了花形月饼,就为了博美人一笑。
偏偏他精心准备的吃食,出现在大理寺……这可是苏流风事职的衙门。
呵,真有意思。
不必旁人说,陆观潮也知。
他的用心,姜萝不屑一顾。
甚至还拿他准备的礼物,借花献佛,讨好苏流风。
陆观潮的脸色顿时一沉,白皙指骨攥得死紧,妒火险些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恨不得手撕了苏流风——卑鄙无耻的东西,竟独得姜萝喜爱?苏流风也配!
明万历年间,明人沈榜《宛署杂记》:“八月馈月饼,士庶家俱以是月造面饼相馈,大小不等,呼为‘月饼’。市肆至以果为馅,巧名异状,有一饼值数百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