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姜萝更重的咳嗽声,一声高昂的呵斥炸在耳畔:“敏儿!闭嘴!”
皇帝痛心地凝视二女儿:“是父皇看错你了。来人,把二公主带回罗秋园禁足一个月,好好反省!”
“父皇、父皇……”姜敏声泪俱下,皇帝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姜敏恨不得把姜萝抽筋扒皮,盯着姜萝的眼神像是一头随时会反击的恶兽。
却不知对于姜萝来说,这一招也是两败俱伤。她真正看透了天家的凉薄,皇帝的冷血。作为皇帝的三女儿,她险些被姜敏害死,而二女儿得到的还是父亲的袒护——无足轻重的禁足。
姜敏不明白的事,她却看懂了。
在皇帝心里,她其实是比不上相处多年的姜敏。
姜萝的确不对水仙花香起藓子与哮病,她今日能扮演得这样像,多亏了别的药物。这样,才能博取那么一丁点的怜悯。
真可悲。
姜萝被送回了长春园,赵嬷嬷为她煎了药,又一勺一勺小心喂姜萝喝下。
一碗苦药咽下肚子,姜萝的咳疾总算有所好转。
皇帝陪了她一会儿,算是天家的恩赐。
留的晚了,凑巧撞上前来换灯烛的孟婷月。
她在房门外犹豫不决,再三考虑,还是上前跪于皇帝面前:“陛下,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沉声:“天家面前,你一个小小婢子还敢有所隐瞒吗?”
“奴婢知错,奴婢不敢。”孟婷月咬了下唇,道,“陛下,奴婢曾经往长春园送过水仙花气息的烛火,险些酿成大祸。但那一批烛膏其实是二公主园中侍女举荐的,说二公主用着十足的好,也想让三公主尝尝新鲜。奴婢是带着讨赏赐的心,孝敬给长春园主子,哪里知道,反而让三公主遭了罪过。而且、而且奴婢听说,早前三公主曾拜访过二公主,对水仙花有忌讳一事,罗秋园的奴仆们俱是知晓的……请陛下饶恕奴婢隐瞒之罪,奴婢不过是宫中一个小小女官,实在不敢置喙主子们的事。”
“孟司灯,你大胆!”闻言,姜萝呵斥一声:“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是,奴婢多嘴了。”
“这件事,尔等便烂在肚子里,莫要对外提起了。”皇帝长长叹一口气,又望向姜萝,“阿萝既然知情,又为何从未提起过?”
姜萝苦笑:“她是我的姐姐,您是我的父亲。家人是不会相残的,我不希望您对皇姐有不满。”
皇帝静默许久,也思索了很久。眼眸苍老了不少,想起了上一辈的事。哪个天家不是互相残杀才上的位,而哪个皇帝,不希望儿女们亲如一家,不要相互算计。
但是历史一直在重演,没有任何一次例外。
他老了,想做和事佬,盼望家宅祥和,护住所有孩子,即便使用一些雷霆手段。
皇帝打算息事宁人,没有把事情闹大,他只是又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姜萝的手:“阿萝,你啊……”
只一个亲昵动作,已经是偏袒姜萝的意思了。
姜萝垂下眼睫,没有再说话。
直到皇帝走了,孟婷月和王御医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府上归于平静。
后来,灯又被擦亮了,是苏流风来探望她了。
姜萝眨眨眼,欲言又止,苏流风也没有开口。
她缄默了很久,突然之间很想倾诉。
姜萝开了口,告诉苏流风一些前世的故事:“先生,我虽然嗓子疼,但还是想和你说说话。”
俊秀的郎君端来一杯茶,小心喂给可怜兮兮的小姑娘,润她的口,安她的心。
接着,他温柔开口:“阿萝说,我在这里听。”
“嗯。”姜萝很想哭,喉咙又哽咽了。
对她狠,对她恶毒,她都没事。唯独对她好,她的委屈就会如同潮水一般满涨出来,淹没自己。
姜萝永远记得上一世,赵嬷嬷被姜敏的人害死。嬷嬷死前求她保全自己,不要去招惹二公主,那时姜萝不懂。
她怒火上涌,抄起长剑便杀向了姜敏的府邸。
这是姜敏设的计,姜萝未必不知道。但她忍不住,她必须为赵嬷嬷报仇。
姜敏恨她,大可冲着她来,何必对赵嬷嬷下手!她怎么敢的?!
皇姐等着姜萝,任她把长剑刺入自己的小腹。
姜敏故意受了伤,而姜萝很快被埋伏已久的侍卫制服,扭送宫中。
姜敏等到了能让皇帝裁决姜萝的机会。
这件事闹得很大,人尽皆知。
民间回来的公主发了疯,竟然想要杀害皇姐!皇帝觉得丢脸,自己的三女儿真是得了失心疯,竟会为一个低微的奴婢出头,还姐妹相残。
他看到受了剑伤流了很多血的姜敏,二女儿体恤妹妹,不慎被她刺伤。她虚弱拉着自己,劝他不要对姜萝发火,妹妹只是不懂规矩,但她还是个好孩子。皇帝越听越生气,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大骂姜萝混账。
姜萝被女官与禁军们押入了皇宫。
她是步行来的,脚踩在蓬蓬的雪上,嘎吱嘎吱作响。
她浑身冷到僵硬,入殿却不肯跪。
自此,一个砚台自父亲的掌心丢出,飞到姜萝的额角,磕出了一头的血。殿外的雪絮也兜头扬进来,覆满她的后背与肩膀,好像盖了一身雪白羽毛的鹤氅。
姜萝的身后好冷,脊骨冻得生疼,但她面对福寿大太监高亢的责骂,也没有屈膝。
“姜萝!”皇帝气得浑身发抖。
姜萝却没有开口。她不善言辞,所以闭嘴。
她早知道这个宫廷里没人愿意听她讲话,讲那些人情冷暖,讲那些生死阔别。
姜萝沦落民间的一切,在父亲眼里都是丑闻,是令天家蒙羞的事。
她不尊贵,不自重,和庶民混在一起,污染了高高在上的龙脉。
她好冷,孤注一掷前行,也从未有过退路。她执剑杀向姜敏的府邸,何尝不是想杀死自己。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被剥夺、可以失去了啊!
姜萝冻僵的身体,唯有赵嬷嬷会抱着她烤火取暖,一同吃蜜桔了啊。她也不想再让苏流风为难,牵扯到先生了啊。
大家都对她很好,姜萝无以为报。她不能给大家添麻烦,已经死了赵嬷嬷,她不想先生也受伤。
她只是想守住自己这些切实的,小小的幸福罢了。她很想祖父,很想赵嬷嬷,很想苏先生。
她只是、她只是,想要家人抱抱她而已。
姜萝其实也曾经开过口的,她和父皇说冤屈,和她说自己被人陷害。但是父亲不信她,他对她很失望。既然如此,姜萝又有什么好说的?她早就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罢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姜萝擡头,眼眶滚下两行泪,冻僵的脸蛋发痒,身上疼,心里也疼。她睁大眼睛,一直盯着皇帝,企图他能明白,企图他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不一定全是错,企图他会对他的三女儿有那么一丝的怜悯与心疼。
甚至企图皇帝能问一问:“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对皇姐痛下杀手?”
她或许会心生起一点希望,或许会说一句什么。
但皇帝没有,他只信姜敏的片面之词,只信自己的眼睛。对于他而已,赵嬷嬷的死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一只蝼蚁罢了。
姜萝很可悲,她还在渴望父爱,她嘴上说不贪恋了,却还守在原地,静静等待。
只要皇帝说一声:“阿萝,你也辛苦了。”
她就能原谅皇帝所有,她就能放下全部恩怨。
但是她等了好久好久,等来的却是盛怒的一句:“姜萝,你不配做天家的女儿,朕对你很失望!”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姜萝忽然捧腹大笑,她蜷缩在金光铺地砖上,笑得肚子发疼,涕泪横流。她的样子一定很丑陋,但她完全不在意了。
阿萝,你真的好可悲。
看啊,这就是她苦苦追寻的东西。她所求的、所爱的,都是假的。
姜萝的胸口好疼啊,心脏好像被挖出来了。
她明白了,冷漠的君王并不爱他的孩子,他只爱权力与天下。所以,她再也不奢求了。
姜萝的父亲,早早死了,她亲手挖的黄土,将他厚埋在心中。
今生,姜萝没有父亲了。
皇帝大概是,谁能给他平静的父女生活,粉饰明面上的太平,谁就算他心目中的好孩子。但是君心难测,一直追求父亲的肯定是一件很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