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器重你,所以我想把你收入麾下。”姜萝擡起孟婷月满是恐惧的俏脸,问,“你想不想成为我的人?”
一奴不侍二主,孟婷月聪明得紧,当即垂下眼睫:“奴婢是内廷女官,本就是帝后的人,皇家的奴。奴婢一直都是您的人。”
“孟司灯能言善道,很讨我喜欢。不过嘛,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还能再亲密一点。”姜萝摊开那一张苏流风的信,“我查过你的秘密,七年前,你返乡养病,不是畏死,而是想要生下腹中的孩子。”
孟婷月猛地瞪大眼睛,她不敢露怯,唯恐走漏风声,可姜萝明显有备而来,她不敌她。
孟婷月只能强行忍住声音里的惧意,颤声:“您、您在说什么?”
“孟司灯,我已经找到帮你安胎问诊的大夫以及帮你接生的张稳婆,你狡辩不得。而且宫里的王御医,曾经帮你打过掩护,助你顺利出宫吧?你忍心拖旁人下水么?这可是秽乱后宫的重罪!还是说,你孩子的生父就是王御医?”
“殿下、殿下……”
姜萝纤细的手指顺着孟婷月的脖颈一路向下,轻轻贴向她的小腹,“孟司灯,你敢反驳吗?怀过身子的人,腹上暗纹难消,或许还有旁的伤处。你有这个胆量,让我验一验身吗?”
孟婷月仓皇无措:“奴婢认罪,奴婢可以为您赴汤蹈火,只求您不要因奴婢一时鬼迷心窍,牵连了旁人。王御医,还有奴婢的孩子……都是无辜的。”
她是贪慕权贵,但她不想害那人遭难。
多年前的一日,御药房外,廊下避雨。
靡靡春雨,袅袅药汤雾气中,年轻的御医慢条斯理为端药小黄门讲解药理,他那样谦和,平等对待宫里头任主子糟践的奴婢们。
孟婷月想,他一定是心怀大爱之人。
明明他是官员,该高于宫人们一等,但他并没有趾高气昂享受皇权,而是用怜悯众生的态度,和善对待太监与宫女。
细说起来,一个郎君特地去学遭人贬低的女科,他的良善品行,从此处也可见一斑。
孟婷月被年轻的御医勾去了神魂,她蓄意同他交际,一来二去,有了往来。
谈及从前,孟婷月知道,是她非要招惹他的,王六郎何错之有。
她明明不该留下那个孩子,但她不想让王御医辞官返乡,他那样有才能,合适在宫中一展拳脚。
孟婷月也不想落胎,她记得家书里嫂子与兄长的难处与苦楚。他们旁敲侧击,问孟婷月何时才能满岁出宫,招个赘婿,为孟家开枝散叶。
思及至此,孟婷月任性妄为,执意生下了孩子,为孟家留了后。
那是孟婷月和王六郎的孩子,细软的手,纯真的笑,她一点都不后悔。
也就此,她再无后顾之忧,可以继续回到宫中操办官途。
孟婷月是有很多私心的。
她想要依附二公主姜敏,想要得到帝后赏识,想要以“孟婷月”这个名字,在这个宫里步步高升,与王六郎守望相助,长长久久。
也是她贪念太重了。
如果她在七年前及时收手,不贪恋宫中的富贵云烟,或许她换了一个身份,能真正成为王六郎的妻,和他一块儿平淡度日。
一切都太迟了,世上从来不缺后悔的人。
姜萝猜也知道,孟婷月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可她也实在算不上纯粹的好人,她为了给孩子补贴家用,会利用王御医这条人脉,牵线身边的宫人们开药方子治病,从中谋财。她为了能在吃人的内廷活下去,也会趋炎附势,追随姜敏,意图害姜萝的命。
蝼蚁一样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姜萝眨了眨眼,问:“孟婷月,你后悔吗?若是七年前,你好好留在家里,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如今也不会落到我手中。”
孟婷月哑口无言。
“你太贪了。”姜萝起身,抻了抻筋骨,“不过,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择主的机会。”
“殿下?”
“跟我吧,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保你性命无虞,家宅平安。”
孟婷月怔了怔。她知道,她其实没的选。
但姜萝竟然这么好心,给她一条生路。不知是真,还是假。
孟婷月垂首,重重磕头:“奴婢……愿听殿下调遣,奴婢绝不叛主。”
姜萝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明明是小姑娘,却带着长辈才有的慈爱与稳重。
她夸孟婷月,好乖啊。
五天后,苏流风办完地方公务,回到山庄述职。
高品阶的京官一般都是在皇帝眼皮底子下做事,混个脸熟。唯独苏流风这样不上不下的官员才会被各地添缺,见天儿往外打发。
刚上御前述完职的苏流风一出宫殿便撞见了上马归院的陆观潮。
那日在酒肆里的争斗,两人都没对外声张。
说起来实在没脸,竟像是姜萝新、旧人的比试,在姜萝牵起苏流风手的一瞬间,陆观潮落于下风。
他所有的尊严,也就只能在今日狭路相逢的官场中找补回来了。
陆观潮蹬上马,居高临下睥着苏流风,冷哼一声:“倒是凑巧,竟在这里遇到了苏大人。”
苏流风不卑不亢,轻扬唇角,对他行了礼:“下官见过陆大人。”
“苏大人屡破奇案,乃是大理寺致胜法宝,名声之显赫,连本官居于官署中都有耳闻。”
“不过同僚间的客气话,谬赞了。”
陆观潮:“呵。确实,旁人如何了解苏大人的表里不一?都说你一心扑在公事上,先前不也是日日空闲,携女子外出游乐么?”
苏流风懂了,他是在呛自己带姜萝出门逛街巷吃喝。
他有什么资格,过问阿萝的一切?
苏流风:“陆大人误会了,苏某不过是带妹妹外出尝一口新鲜烧鹅罢了。”
妹妹?他竟喊得这样亲昵!陆观潮怒火中烧,切齿:“你竟敢与公主称兄道妹?!你大胆!”
苏流风故作困惑:“嗯?陆大人应当是认错人了?天家的金枝玉叶,又怎会与臣相携外出,日日流连于民间坊市呢?还是说,陆大人一心想坏公主名声,不惜拉扯下官,造起这些春色谣言。”
听到这里,陆观潮才反应过来,苏流风在戏弄他。
陆观潮一心要抓苏流风错处,甚至不惜拉姜萝下水,而苏流风一心袒护姜萝,也不顾自家的名誉。谁是真正爱护阿萝的人,高下立判。
陆观潮面色铁青,最终也只能憋出一句,“原来她是苏大人的家妹,确实是本官眼拙了。”
苏流风微微一笑,不言语。
直到他错身而过,忽然自言自语地道了句:“不怪陆大人眼拙,分明是家妹识人不清。”
“……你!”陆观潮再要说什么,却见苏流风已经扬长而去。他去的方向是皇裔们居住的内院,苏流风定是去拜访姜萝的。
可是陆观潮,连见姜萝的资格都没有。
陆观潮这一重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知道,重重枷锁下来,自己根本不能动苏流风。
陆观潮为了保护明月堂,必须保全苏流风的安危。明面上甚至要于他交好,来排除自己可能是明月堂幕后主使的可能。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每一世,他要守护的东西、要牵扯的人太多了,压得陆观潮只能一次次放下无足轻重的爱情。
姜萝,其实永远都被他放在了第二位,不是陆观潮的首选。
所以,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输给了苏流风。
苏流风如陆观潮所想的那样,真的来见姜萝了。
只是他来之前,先回了居住的小厢房,抱了个小包袱,挂上马背。里面装的全是柳州的特产,还有几样枣泥饼,炭火烘焙过的,最多存放个十多天,再不佐茶吃就要硬了。
直到包袱上身,他骑马慢慢沿着山庄那一条条狭小的官道走,苏流风的心情变得愉悦。
他隐约意识到,只是和妹妹一起品茶吃点心这样稀松寻常的小事,也令他感到无比快乐。
似乎不是妹妹依恋他,而是苏流风惦念阿萝啊。
对家人的疼爱和思念,也会与日俱增到他难以忍受的地步吗?
似乎一日不见,便如隔了三秋。
夜里也能偶然的、冒犯的、唐突的,见到阿萝的真容。那一张明丽妖冶如芙蓉的脸,她守在他的身边,捧着下巴,碧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小臂。
小姑娘凑过来,想说什么,但窗外风雨交加,苏流风没有一次听懂。
想问,又没有靠近。他僵直地坐着,不敢动弹,直至梦醒。
苏流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有一点难过。他不如姜萝所想的纯粹温良,他可能真的有了不敢言明的私心。
只是为了和姜萝维持表面的平和,一昧强压着疯长的心愫。
究竟是什么?不能深想,也不要得寸进尺。
知足常乐。
苏流风想,他活着的时候,能用先生的身份保护阿萝,这样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