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流风闹不清姜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坐在食案前的姜萝噘起樱唇,上翘小嘴能挂个油瓶,阴阳怪气开口:“我在家宅里焦急等待先生授课,您倒好,姗姗来迟,一点都不盼着见我。看这一身,分明是洗了头发还沐了浴,甚至连衣裳都换了。可见我在您心里没有半分要紧,于路边阿猫阿狗无异。”
苏流风不知哪处开罪了小姑娘,讨饶:“阿萝在闹孩子气么?若我哪处做得不对,我向你赔礼道歉。”
半点脾气都没有,妹妹要打要骂,他颈骨一低,马上踏实认错,洗心革面做人,完全不辩驳。
苏流风十足的体贴,倒显得姜萝性子更坏了!
气不打一处来,姜萝拿他没办法,塌了肩膀,冷哼哼:“我只是讨厌您在外避着我……我是什么牛鬼蛇神吗?您那么怕和我扯上关系!便是不能说话,让我多看您两眼总可以吧?”
她这话,到底是夸还是骂?苏流风哑然失笑,觉得姜萝十分有趣。
“我在这里,不跑。阿萝想看多久都可以。”他温柔地开腔,婉转言语里,数种柔情牵绊,蛊惑人心,奈何苏流风全然不知自个儿手段高明。
倒是姜萝被绕进去,被缠绵若春风的话消融了所有锐气与锋利。她头一次结巴了,期期艾艾,又不愿服输:“您当然跑不了了……您今晚来了公主府,插翅难飞。我甚至连门都关好了,这样就没人能来打扰我与先生碰面。”
苏流风缄默不语。
半天听不到先生的答复,姜萝后颈子肉一阵紧绷,好似奶猫崽子被提溜起了皮肉,心里惶惶不宁。
他是生气了吗?
姜萝做贼心虚,一擡眸,就着橘色的堂灯窥视先生的脸。
幸好,郎君的嘴角还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温雅极了,他的心情一如既往很好。
等等,她怕什么啊?不是说好了惩治苏流风一番吗?姜萝真要给自己一记大耳刮子了,她既怂又弱,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招惹先生的?
算了。
姜萝轻咳两声,推了推眼前的山里红(山楂)锅盔与黑芝麻酥饼,欲寻个喝茶吃点心的借口,与先生握手言和。
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流风已然慢条斯理地开了腔:“阿萝今日……算是把我囚禁了么?”
“啊这个……”她一惊,毛骨悚然,如坐针毡。
姜萝自诩尊师重教小娘子,今日竟翻下大逆不道之事,罪过!
解释,她马上解释!
然而,郎君棋高一着,悠然叹气。
“只可惜……”苏流风一本正经开口,“明日我虽无须赴殿前朝会,却有早衙要当值。恐怕今夜,不能长留公主府。”
一番话下来,先生气定神闲,倒把姜萝闹了个大脸红。
夜、夜宿?姜萝绝没有轻薄苏流风的意思啊!
“先生,这都是误会!”她险些找不回自己的手脚,起身时踉跄两步,心急火燎地朝屋外喊,“蓉儿,赵嬷嬷,快给我开门!!”
“……是!”三公主惨绝人寰的喊声惊扰到奴仆们,她们忙肃然拉开了雕花门扉。
月光照进屋子。
幸好,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那种禽兽不如之事发生,苏大人衣冠整洁得很,倒是殿
姜萝扶着膝头气喘吁吁,身后恰逢其会传来男人短促的、悦耳的闷笑。
先生在取笑她……
苏流风竟是这样促狭的人吗?!
姜萝紧闭上眼,视死如归——啊呜,今日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女儿家都要脸面,姜萝脸皮薄,自打上次在苏流风面前丢过人,她好几日不肯见先生了。
苏流风刚升了官,忙得很,吃了几回闭门羹,也不恼火。他老实回府上候命,等待姜萝消气儿后召见他。
郎君这般懂事,还知道纵容公主的刁蛮与任性,赵嬷嬷对他是越看越满意。她还会时不时给姜萝吹枕边风,说起苏流风如何如何知礼懂进退,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朝堂上不是没有守礼的君子,但够温雅的没苏流风有学识,够有学识的没苏流风好看,夸得他天上有地上无。
姜萝被长辈念得耳朵都痒了,忙吩咐厨娘再制些吃食点心,给苏流风府上送去,彰显学生对师长的关心,拉近关系。
迎上赵嬷嬷殷切的目光,姜萝明白了。她咬咬牙,又托人送去一串伽南香念珠给苏流风,以示恩宠。
她看庙堂官员们人手一串佛珠,旁人有的,那他也得有。
姜萝冷待了苏流风,那他也老实地避一避,不触妹妹霉头。恰好,苏流风手上公事繁忙,短时间内也脱不开手。
大理寺卿大概是想看看这个青年的手段与能耐,特意给他安排了许多“疑难杂症”,大多都是封尘了许久的陈年旧案,就想看看苏流风能做到哪一步。苏流风明白上峰的意思,这是想再培养一个得意门生出来,但繁重的案子独独压在苏流风的双肩,落到了胡杏林的眼里,那就是妥妥的嫉妒苏流风高才,想给他穿小鞋。
胡杏林为苏流风打抱不平:“你脾气也忒好了,这都能忍?”
苏流风仍旧翻阅案宗,没有理会胡杏林的话。
对方和苏流风一个办公屋舍,并排坐着阅卷,他看苏流风木头似的油盐不进,又踢了踢好友的鞋履:“说句话啊。”
“说什么?”苏流风递过去一卷案宗,“锦衣卫受贿的案子已经看过了,你核对一下贪墨的钱财数额。”
胡杏林接过一大摞文书,呶呶嘴:“天生的劳碌命!你太好欺负了,早晚被白大卿榨干了!流风,你真的一点都不烦心吗?”
烦心么?
听到这话,苏流风提笔一滞,墨花开在刚铺好的宣纸上。
他分了心,莫名想起姜萝恼怒的眉眼——近日她偏爱桃红色的薄纱襦裙,乌发全部挽成髻,簪上一朵牡丹步摇作为点缀。撩裙跑来,发间叮当作响,少女神情活灵活现,可爱动人。其实姜萝生气也很有趣,嘟嘴瞪眼,朱口细牙一上一下地张开,话很密,一句紧接下一句,滔滔不绝,好的坏的话,只要是能制服兄长的话,她都拿来堵他的嘴。
但是,小姑娘并不讨人嫌。
苏流风勾唇。
只是,妹妹又生了气,好几日不愿见他,也不愿听课了。是课业太枯燥繁重么?要换一本诗赋或礼典讲解么?她好像坐不住,更爱听那些奇闻异事。总不能为姜萝编造一个“体察民生”的借口,给她念话本子吧?若她高兴,也不是不可以……
苏流风第一次失神,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底线因小妹的缘故,越放越低了。
很快,苏流风回魂,垂下眼睫,淡淡敷衍同僚:“在其位,谋其职。胡兄不必为我担心,都是分内之事罢了。”
公主府,姜萝正执笔草拟一些生意上的安排。
她知道,天家的皇女所有支应俸禄都是有定例的,逢年过节的财物赏赐,她都堆放在库房里囤着,时不时送人还好,若是拿来典当,流入民间,那姜萝肯定要吃挂落了。
毕竟皇帝最恨皇裔们不顾天家颜面,她不可能会自己上赶着给姜敏抓把柄。她需要有一笔没人知晓的钱财,这样才好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陆观潮比她活得长久,还有姜敏见识了她回宫的凌冽手段,定不会善罢甘休。前有狼后有虎啊,姜萝要多谋些退路了。
姜萝喊蓉儿进屋,她要和她说贴己话:“蓉儿,你扪心自问,我这个主子待你如何?”
姜萝平日都是慈善人的面相,鲜少有肃穆的表情。
蓉儿不知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当即扑通跪下了,喃喃:“是奴婢晚上借口上茅房结果绕到伙房偷吃了一个鸡腿的事被人捅出来了?啊……奴婢就知道折月不是个好东西!亏奴婢还给他丢了一壶女儿红!”
姜萝挑了挑眉:“你闹肚子是假,吃烧鸡腿是真?”
她看蓉儿把差事交给赵嬷嬷,还当小姑娘真吃坏了肚子,想着要不要寻大夫看病呢,原来只是嘴馋……
蓉儿欲哭无泪:“谁让厨娘炖的鸡腿太香了。”
黑蔗糖炒出来的糖油汤汁,再倒入蒜蓉、姜丝儿、农家高粱酒还有浓稠大酱慢熬,最后放入鸡腿翻炒,小火慢炖一刻钟,捞出来的蜜汁鸡腿。鸡皮用筷子头一拨就软烂,鸡肉肥而不腻,鲜嫩多汁。
这、这谁能忍啊!
“你们居然吃独食!我怎么没吃到?”
“赵嬷嬷说您最近吃多了荤肉上火,不肯让您尝尝鲜,那鸡腿的汤汁儿里添了胡椒粒子的。”
“都是一群阳奉阴违的刁奴!”姜萝忍俊不禁地骂了一句,她看起来生气,话语里却半点都没怪罪蓉儿的意思,“起来吧,这事儿和鸡腿无关,呃,也别向折月兴师问罪,和他也无关。我是有事情想找你帮忙。”
蓉儿知道姜萝不喜欢下人们动辄跪来跪去,她利落站起,“能为殿下分忧解难是奴婢分内之事,谈什么帮不帮忙的,您尽管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都愿意帮您去做。不过要是杀人一事,您还是请折月出山吧,奴婢武艺没他高强,手法也没他娴熟……”
这话出口,姜萝少有的语塞。
听听,她麾下都是什么人才。这是公主家该有的英武家奴么?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