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聪明了,圆滑了,也从俗了。
但她,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
对于姜萝一片孺慕的话,皇帝很满意。
他不知一个丰衣足食的女孩儿也有心机,他拍了拍姜萝的肩膀,道:“回来了就好。”
“我伺候父君洗脚吧。”她接过宫人时不时添水的差事,奴仆们瞠目结舌,却不敢拦,频频窥探皇帝的容色,幸而皇帝也没有阻拦她。
皇帝默许姜萝献孝心,也允许她近前伺候。
这是多大的体面,这一回,姜萝算是在陛
姜萝事必亲躬得照顾皇帝,像极了寻常人家的父女相处。
皇帝默然享受这一切,他对三皇女是有亏欠的,因此才会准许姜萝回宫。
她投其所好,和皇帝自有父女血脉亲缘的默契,无需培养就能变得很亲昵。
皇帝受用,仿佛心里缺了的那个天家亲情凉薄的口子,被姜萝填得严丝合缝。
真是好孩子。
姜萝这事儿做对了,皇帝很喜欢这个顺着自己的乖巧女儿。
皇帝要入睡了,姜萝为他掖好被角,含泪喃喃:“儿臣其实,一直很想您。”
说完,她小心翼翼告退。
出了殿门的那一刻,脸上的泪水皆收敛,姜萝又恢复如常。
上一世渴望父爱的孩子,早就死了。
尸骨都捡不回来了。
出宫前,蓉儿奉姜萝的命,持着皇女的腰牌,上了一趟西配殿的小茶炉房。
上房里有头脸的宫人得当值一整日,皇帝就寝时,他们偶尔会轮班来耳室里沏茶,垫点糕饼,不敢在皇帝面前发出腹腔饥肠辘辘的浊声儿。
蓉儿按照姜萝的吩咐,辨认出福寿大太监的干儿子满康。
她上前,悄无声息地塞进一枚荷包,窃窃私语:“小公公且慢,这个是三公主赠你的。”
满康手揣荷包掂了掂,分量不轻啊。他馋得很,却不敢收,只得赔笑地推诿:“三公主擡爱了,只是奴才上房当差,从来没有僭越过福寿叔收东西的先例。烦请姑姑把荷包拿回去,心意奴才领了。”
闻言,蓉儿记起姜萝的指点,露出为难的神色:“殿下倒是想送福寿公公称意的见面礼,只是咱们初来乍到,不知避讳,生怕送差了东西,触人霉头。好好的事儿,倒办砸了。”
满康见蓉儿说话亲切,也知这位皇女是刚刚认回宫中的,方才御前谈话也可圈可点,连福寿的脸色都止雪开霁了。他有心帮蓉儿一把,好结个善缘。于是,满康道:“福寿叔爱养蝈蝈,只是平日里不敢往宫里带这些琐碎。”
“那他养在哪儿呀?”
“话不能说太明白了,若公主有心,一打听便知道了。”
“嗳,好。多谢小公公。”她把手上的梨花木点心盒子递过去,“这是公主府里带的雪花酥,给茶炉房的宫人们添些点心,不知合不合大家的口味,莫要嫌弃。”
“哎哟,有劳三公主挂心了。”
吃食的话,后宫各殿主子都会送来加餐,没什么好不好收的,满康圆融地接下来,算领了姜萝的情。
三日后,姜萝寻上了福寿在宫外置办的宅子。
她特地找折月帮买的蝈蝈将军,爱斗爱叫,嚷嚷起来声线儿嘹亮,一准是福寿喜欢的见面礼。
府上人像是知道姜萝会来,一听见敲门便有奴仆来应门,开了门,手往后一搭,邀请姜萝入内:“贵人您请,福寿爷在府上候您多时了。”
话一出口,姜萝明白意思了,这是愿意和她有往来,生意做成了一半。
姜萝眼风儿一撩,蓉儿极有眼力见的递上去几枚葫芦金锞子,打赏下人。
福寿是宫里的老人,十二监衙门专管宫里头的内务,寻什么御前吃喝拉撒的由头都能出宫来。这是给太监大伴儿寻的方便,其实也是皇帝给这些伺候自己多年的宦臣的体面。
要是前世,姜萝定不屑与官吏有人情往来,今生为达目的,她倒是荤素不忌,什么法子都能琢磨透彻了。
赵嬷嬷帮忙打帘,姜萝垂首进花厅,福寿已在下座沏了茶,他很懂礼数,上首的位置留给姜萝落座,奴才大不过主子,他安分懂事。
姜萝满意福寿是个规矩人,和他谈条件,彼此心里都有个底线,不至于撕破脸子太难看。
姜萝笑道:“明知福寿公公图清静,我还特地携礼登门,叨扰到您这位御前大红人,实在过意不去。”
福寿是个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的人,姜萝两句话出来,他掐指一算便知她底细了。
啧啧,是个聪明的孩子啊。
福寿当即头低了半寸,命下人接过蝈蝈笼子,又起身逢迎姜萝:“三公主说笑了,奴才不过有幸在陛奴才机敏,做事妥善,知道常来看陛下,陪父君说说话。来人,给公主看茶!”
姜萝掀了掀热气腾腾的茶盖子,俏脸氤氲在烟雾中,意有所指地道:“今日我来寻公公,可不止是吃茶。公公是个明白人,咱俩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是来和他讨教如何服侍天家的。她要独得皇帝的喜爱,自然得明白父亲爱吃什么喝什么。这些事看着无伤大雅,却有大讲究。
这是宫人们安身立命之根本,等闲不会传授,权看福寿愿不愿意卖姜萝一个好了。
皇女出招可太犀利了,福寿思忖一程子,开口:“殿下,奴才也不和您打马虎眼,您递来了迎春枝子,奴才怎么说也得接着。”
“劳福寿公公赐教。”
“陛下往年开疆扩土,权衡国事与后宫家事自是公允,不能徇私,闲暇时便喜静了。如今国家安定,岁数长了,回忆往昔,自然惦记起儿女来。大皇子与二公主他们谒见陛下有一套规矩与章程,您初初回宫,说是满身不识宫闱事的短处,但也可以夷治夷。”
姜萝不笨,一点就透:“您的意思是,反正我是乡野长大的,不晓得皇家规矩,拳拳爱父之心收敛不了便不要收敛,尽管去多探望父皇,露露脸就行?”
上一世这个时候,姜萝已被姜敏设计落入皇寺监.禁。她应当也是这时候博得生病了的老皇帝宠爱,拓展了手下势力吧。
福寿欣慰一笑,却不敢说破。那是揣摩圣心,乃诛灭九族的重罪。
他说起旁的事:“奴才记得陛下午间爱下棋,平时找不到棋友,甚至拉奴才上去凑数。还有陛下虽然不外露膳食喜好,但奴才知道前年柳州督抚上贡的雪花鸭梨,陛下多吃了两口,最好是切片添冰,洒两粒盐花星子……”
福寿愿意指点姜萝是有自己私心的。
他乐意结这个善缘,为往后多铺一条路。
况且上一回见姜萝面圣很伶俐乖巧,能讨皇帝的欢心,那就是有手段。
姜萝欢喜应下:“多谢公公赐教。往后若还有不懂之处,我再来请教公公。”
福寿谦卑地送她离开:“自然、自然。奴才盼着公主好呢,您飞升了,往后也别忘记奴才这点微乎其微的辛劳才是。”
“那是当然,没公公的提点,阿萝也没有日后的成就。”
“使不得!殿下这话是言重了。”
老狐貍和小狐貍各个笑里藏刀,嘴皮子打了一架,打得其乐融融。
姜萝离开宅子后,直至入了马车,她脸上的笑才将将缓慢收回。
看来她上一次讨好父皇没有做错,至少福寿就上了套,把她当成了有潜力的一步棋。
接下来,只看那人愿不愿意上钩了。
天底下还没有钱与权搞不来的东西。
鸭梨是九月成熟的时鲜果蔬,但姜萝想五月吃到,一通银子砸下去,下人自会为她寻到擅温棚种菜的农户,催出鸭梨来。
姜萝凿冰镇着甜滋滋的鸭梨块儿,亲自送到御前。
她是皇帝面前常来往的宠人,就连眼高于顶的大太监们,见着姜萝身边婢女蓉儿也肯低声下气喊一句“蓉姑姑”了。
姜萝每回来的时间都赶巧,撞上父君忙里偷闲。皇帝手痒,缺个棋手陪着下棋,正好拽姜萝开练。
姜萝棋艺不精,但她聪明,知道要皇帝教学。还不止是撒娇要教,前一刻学的棋步招数,后一刻她就用来对付皇帝,虽说十局有八局铩羽而归,但她学以致用的方式很令皇帝感到惊喜。
也是第一次,皇帝惊讶发现,姜萝其实很聪明。她的机敏与精神气儿,是暮气沉沉的皇宫里所缺失的。
一盘棋下得酣畅淋漓,姜萝喊宫人献上切好的鸭梨。
皇帝笑纳,但眼风一瞟,还是招来福寿下银针验毒。
这一刻,姜萝明白,皇帝依旧多疑,他老谋深算,不会被几颗“父女情深”的糖饴给蒙蔽。他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骨子里透着凉薄。
天家一贯无情,所有团圆和气,都是逢场作戏,假象中掺杂寸许真心。
姜萝并不恼怒,仍旧笑得得体。待福寿验完毒,一切无事以后,她先取了竹签吃上一口,以身试毒,这般皇帝才愿意纡尊降贵咬上一口,以示恩宠。
皇帝夸赞她:“阿萝真是有心了。”
姜萝笑道:“能陪伴父皇,阿萝很高兴。”
她同皇帝有说有笑待了一个时辰,才初初踏出乾清宫,便有大宫女来相邀:“奴婢奉柔贵妃之命,请三公主入兰溪殿小叙。”
蓉儿和赵嬷嬷听到这话都愣了一会儿,面面相觑。
柔贵妃是四皇子姜河的生母,也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多亏这两尊大佛在后宫分庭抗礼,才不至于让阿猫阿狗掐头冒尖儿,给皇帝添堵。
按理说,她这样尊贵的人,无需主动和姜萝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女打交道,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然而姜萝并不惊讶,她气定神闲地答:“我是该去拜会贵妃娘娘,劳烦你带路了。”
姜萝布了多日的棋局,终于开始收网了。
她算准了柔贵妃会拉拢她,而她想要在宫中站稳脚跟,也需要和宫里头有头脸的主子拉帮结派。
既然皇后不收她,那有的是人愿意赌一把,讨好她这个同皇帝走得亲近的皇女。
毕竟在外人眼里,姜萝胆小怕事,母族式微,正需要上位者的帮腔与扶持。
也极容易收入囊中。
姜萝摩挲了一会儿指尖,心道:“贵妃娘娘,不知道我这只孤苦伶仃的猎物,合不合您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