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飘起的藕粉色长纱被他攥入手中,顾雅慌不择路不慎跌在溪流中,湿了衣裳。她浑身狼狈身上发凉却不敢犹豫片刻就要起身向着外头跑去。
后头却传来吉六的惨叫声。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去,却撞入一双幽深的眸内,里头闪烁着晦涩不明的目光。她嫁过人了,知道这般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但他救了她,这般不道谢便离去不合礼数。
“姑娘,你可还好?”霍霄本靠在后头的桃树上休息,听闻这头吵吵嚷嚷,本以为是野鸳鸯在此偷/情。
听着却觉不对,是这男子要强迫女子。
他便从后头出来,见那尖嘴猴腮的矮个男子要去拉跌倒在溪水中的那姑娘,没忍住对着那男子两眼处招呼了一拳。
溪流潺潺,一身碧色衣裙的女子跌坐于碎石与潺潺不息的水流上,帷帽被扯下。露出里头惊为天人的容颜,不娇不媚,亦不寡淡,如远山缥缈,白纸轻点墨绘就画作。
淡如菊,美似空谷幽兰,杏花微沾雨般文气而又美好。
霍霄伸出了掌心布满茧子粗粝的大掌,见她没有反应眉梢微微一提,上前去将人拉了起来。
接着又道:“已经无事了。”
顾雅低头瞥见他腰间玉带,以皮质鞶带扣起,知晓面前人非富即贵。忍着心颤佯装平静道:“多谢..多谢公子好意,民妇无事了,家中小女还在前边儿等着,这便先回去了。”
听得这称呼,霍霄看了她依旧嫩似二八年华的面庞,实在想不通她已为人妇还育有一女。
顶着这毫不掩饰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顾雅只觉周身无所掩被看光了般,衣袖下的柔夷紧紧攥起,头皮渐渐发麻。
实则霍霄乃临安霍家出身,霍家老爷子袭爵一品武恩侯,三代世袭不降爵。霍霄外放为官,时任江南总督并巡抚,掌江南军政要事。
他早年丧妻,唯有一子,身边再无一可心人。平日里相处的都是官员同僚,好不容易遇上个对胃口的女子,他丝毫不觉这般瞧人家有何不对。
只可惜,他为武将再蛮横无理也不会夺人之妻,何况人家已有女儿。霍霄收回了那幽深的目光,与此同时顾雅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身躯亦放松开来。
“邢四去取件合身的衣裳来。”听闻男子浑厚低沉的嗓音顾雅擡起头连连摆手阻止道:“公子不用了,如今眼光好,我走到前边亭子内吹吹风就好了。无需麻烦的。”
听得这番话,霍霄再次将目光落于她身上,碧色的衣裙湿透了一大半,紧紧裹着娇躯,玲珑曲线叫人痴迷。
他微微眯了眸子,眸内不赞同闪过。
顾雅自然知道她如今穿着不妥,可她只想快些离开,回到马车上去。比待在这被人瞧着毫无所掩的好。
话音刚落不久,见他不语,解了身上的外袍丢了过来。
“如此,夫人披上再走吧。”墨色衣袍入手沉甸甸,还带着一股男子少有的皂角气味。
她不讨厌,此刻再推脱无疑是给脸不要脸了。当下顾雅便披上外袍屈膝行了一礼向他道谢,向着原先约定好的亭子走去。
至于倒在地上捂着眼睛的吉六顾不上其他了,他痛得叫不出声,只觉两眼要废了般。
佳人远去,霍霄立于溪流边看着那道倩影,他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宽而大直直垂落至地面。
直至再也看不见了那道倩影他收回了目光,刚毅的面上剑眉入鬓,鼻梁高挺,面庞被晒成古铜色,标准的武将长相。
此刻他开了口道:“赏,自个回去领赏银,这外袍带的好。”显然这话是说给邢四听得。
后者低声应是。
路过了倒在地上的吉六,霍霄冷冷吩咐道:“带回去好好审问。”
邢四继续应是,伏下身将吉六双手反挟着像拿捏鸡崽子般容易拖着往外走去。
踏过那潺潺溪流,霍霄只觉方才那女娘子的话与行为有怪异之处,他可没忘了那贼眉鼠眼的肖小所说的话。
若她有家室,那没胆的人怎敢对她下手;若她有丈夫,这般穿着他的外袍回去势必不妥。
为弄清真相他决意去看看,看不明白再去查查。
霍霄不是自命不凡之辈,所有事无论大小都如行兵布阵般需细细推敲,仔细抉择才是。
那处,顾雅走至亭内顾嬷嬷带着玩的满大大汗的南栖刚刚至亭内。她走得有些急,微微喘着气入了亭内。
南栖见得娘亲来了,松开了喝白水的茶盏跳下石凳跑上前去要扑入顾雅的怀抱,口中甜甜地喊着娘亲。
顾雅低下身子去拿着随身带着的帕子擦拭南栖额上的汗水,柔声说道:“去哪儿玩了,可是放了纸鸢?”
软软糯糯的童音悦耳,驱散了她适才受到的惊吓,无意间蹙起的眉梢也渐渐舒缓开了。
小孩儿瞧不出异样来,顾嬷嬷看着娘子身上奢华内敛料子贵重的外袍便知道主人家的身份怕是不简单,这地人多口杂她忍着待回了马车上才问及此事。
顾雅思及适才那幕捡着些紧要的说了,瞒下了那人瞧她时的眼神。
她只想和栖姐儿好好过日子,半点不想再招惹旁人。朱唇不点而红,贝齿略带无措咬了上去。
“好啊,平日里只当他游手好闲,如今竟欺负到夫人头上来了。老奴非得去典当铺寻吉掌柜掰扯个明白。”顾嬷嬷如是说道,气得一手攥成拳敲着掌心。
顾雅摇了摇头,正想劝阻又想到那人非富即贵,吉六落在他手中怕是讨不了好。为防吉家恶人先告状,便由着嬷嬷去闹也好。
这般想着,吞下了到嘴边的话。
南栖玩得痛快,上了马车便靠在顾雅怀中睡着了。丝毫不知未来她即将会多一个疼她如珠如宝的爹爹。
霍霄靠在桃花树下,落英缤纷粉白的桃花瓣半点也柔和不了他周身难掩的煞气与硬朗阳刚。饶是面庞生的周正,也无人敢上前打扰。
他目送那女娘子披着他的外袍上了马车,一同的还有个嬷嬷。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子。
锐利的眸光眯了眯,撩了衣摆离去。
果真归去后,隔不了几日吉掌柜的来铺面闹事,顾嬷嬷直言让他去官府寻人,不然就将他做的事抖落出来,日后典当铺子也开不成了。吉掌柜讨不了好只得灰溜溜地归去。
今日院中西席先生家中有事,南栖闹着想要同娘亲一起去铺面内。想着小去一回,嬷嬷与她都在看着也无事,顾雅便同意了。
将南栖带至铺面中,她也乖乖地坐着桌案前玩着坊间淘到的七连环,小木马。
不曾想出了铺面去布坊看布归来的一会儿功夫便在她家的衣料铺子内又见到了那日见到的男子。
身量格外高大,肩膀宽阔,站直了身子顾雅只及他肩头。要知道,她也算得在女子中身量高挑的。
一袭墨色缂丝金边滚纹直缀,罩着乌黑的外袍,坐在桌案旁的小几上长腿屈起交叠着,令人生出他这般屈尊委屈极了的感觉。
本不大不小的铺面竟被他衬得格外窄小不过。
走近了些,便见他手背布着几道疤痕,十个指腹掌心尽是厚厚茧子的手正拿着那七连环解着,逗得栖姐儿连连直笑,扒着他的衣袖叫唤着还要看。
他的手倒是不同于他尊贵的身份,比过往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更苦相。顾雅亦不曾见过栖姐儿与旁人笑得这般开心过,往素里同叶涟在一起过时,也是没有的。
她一时有些怔愣,霍霄却听得了轻轻的脚步声。
闻言手中依旧拿着连环,转过脸去眸光毫不掩饰地瞧向顾雅道:“掌柜的,某要买衣裳,买布匹。”
眸光炙热,顾雅低下眸去,指尖捏了捏掌心,到底是说道:“公子说笑了,这铺面只做女子生意,没有公子要的。还是公子要为家中夫人置办?”
话音刚落便闻那头传来掷地有声的低沉浑厚之音:“吾妻早逝,未再继弦。此番买衣料子是为家中母亲置办,不知掌柜的有何推荐?”
沉沉的声音清晰入耳,顾雅却惊觉刚才那话唐突。
开门做生意,不管来者是谁,有求必应,她怎能这般问话,且他这样回答好似同她解释般。
究竟还是他不曾在她面前摆身份的款,她才能这般不识礼数。意识到自己的过错,顾雅便真心真意为他介绍起铺面中适合年长命妇所着的衣裳并布料。
她笑时落落大方,柔夷白皙,肤白胜雪,眼角眉梢皆含笑意,不经意间含羞带怯一颦一笑都如画中仕女般美丽。
越看,霍霄便越藏匿不住心思,他要娶她为妻。
好女怕郎缠,每日上值他皆骑着高头大马绕路从这铺面过,送些糕点吃食小玩意儿给南栖,赠些时新钗环首饰,书籍画卷给顾雅。
从不藏匿他的心思,直言心悦她,要娶她为妻。
顾雅亦知晓了他的身份,江南总督并巡抚,往素里仰着脖子也望不到的人。他提的条件很诱人,若是嫁与她,南栖便可改为霍姓,上霍家的族谱,他待之如亲生般。
霍霄年近不惑,武将出身与顾雅以往所见的男子都不同,气宇轩昂,威严内敛,光是站在那便无端地迫人。若说她待他一丝感情也无,那也未必。
凛冬将至,二人成婚,十里红妆,羡煞旁人。饶是第二回成亲了,顾雅却觉她同新妇一般。
霍家上下三辈嫡系未出过一个女孩儿,成亲过后霍霄便哄着南栖喊他爹爹。
待听得那奶声奶气的爹爹二声,面容刚毅的铁汉亦绽露笑颜。
南栖又有了一个爹爹,她记得以前她还有个爹爹的,但娘亲不在时他从未抱过她,也不曾与她玩过。
被一双大掌牢牢地抱着,举得高高的,南栖丝毫不露怯笑了起来。
她看着娘亲在一旁看着她,新的爹爹抱着她举高高玩,口中愈发甜地喊人。她不知为何何为和离何为成婚,日子久了便也渐渐忘了叶家的事,叶家的人。
凛冬过了,春来又去,如是在苏州府城过了三年半。
南栖将近九岁了,霍霄接到了朝廷调令及府上传来的噩耗。朝中擢升了他的官职,任从一品武恩大将军并袭爵武恩侯。
调令命他三月内归京,可府上传信霍老侯爷突发暗疾已是凶多吉少没有几日了。
向来铁骨铮铮的汉子送走了传旨的内侍,半分目光都不看擢升的圣旨,手中捧着那纸家书宽阔的背影却显得落寞而萧索。
顾雅从后头走上来,无声地抱住了他。
霍霄反搂住她,口中略微哽咽道:“雅雅,我得回去,赶在爹不好前回去。”
江南距临安甚远,快马加鞭也要几日。
顾雅却紧紧抱着她,轻声道:“回去,我们一道回去,回去见爹。”
她能理解他,那便好,霍霄紧紧搂着她。
回临安后,见过了霍老爷,他亦见着了霍霄娶的新妇和乖孙女儿。老者去时面上带笑,平静而安详。
霍家不是叶府那般人家,霍老夫人亦是将门出身,霍霄下头还有一个两个弟弟。弟媳一人出身南平将军府,性子爽朗泼辣;一者出身书香文墨世家,文文雅雅,与顾雅颇合得来。
小辈除却南栖无一位女郎,雪团子般的姑娘一入府便是众人心尖上的人。她改了姓,入了霍家族谱,日后便是武恩侯府名正言顺的嫡出大小姐。
京中闺秀同她般大,亦是八九十岁模样,尚且没有那般弯弯绕绕的心肠,南栖十分容易便融入了其中。
她的身份除却五姓七望的姑娘,在临安亦是拔尖的头一份。
送走了霍家老侯爷,霍家平静了许久。过了白日后才同相熟人家开始走动起来。
顾雅亦接到了熟人写的一封书信,道是姐妹多年未见,能再次相逢是上天予的缘,邀她入府一聚,带上栖姐儿一起。
原是柳氏听闻了霍家如今新袭爵的侯爷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一品将军,圣上命其任兵部尚书之余掌三千营。
正想着有无门路可攀攀关系,便打算从女眷入手,正打听到他新娶的新妇是江南人士,名与姓皆与出阁前叔伯家的姐妹一样。
多番求证,看了画像果真是顾雅。
柳氏大喜,便在秋日约了人过府赏菊吃酒品蟹。来临安难得遇故人,顾雅便备下礼带着栖姐儿去了。
这一年南栖十岁,已出落得惊为天人模样,精致小巧的面庞肖似顾雅,却又不同于她淡淡雅雅出尘的气质。桃花眸微微上挑,眼角尖尖,唇瓣微微上翘,琼鼻亦小巧精致,若是再长几岁,便知晓这难以言喻的气质叫做国色天香,媚态横生。
亦是在这一年,她以贵客的身份入了兰陵萧府,见到了萧衍。
顾雅为将军夫人,亦为侯夫人,且是府上二夫人请进府内,饶是兰陵萧氏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娘亲和姨母赏菊吟诗,两位艳绝临安的大美人互相夸赞,从头上钗环至面上妆容。南栖初时听着还有趣,看着黄澄澄的菊看久了便也失了兴味。
从院落中走了出来,她在府上随意逛着。
兰陵公府大,三步一亭台五步一水榭,府中景致美不胜收,处处雅致。比霍家光溜溜的假山石和绿绿的单调绿植好看得多了。
她不经意间便走出了很远,在一处亭子边见到了一少年郎。瞧着比她高两个个头,正拿着卷书看着。
日光落下,修长的指翻过书卷,风起带过沙沙之音。
南栖踩着树上飘落的叶,叶片枯黄,一踩便碎,细碎窸窣声在静谧的此刻显得尤为突兀。
萧衍注意到了假山石后头探头探脑的姑娘,思及今日二婶会客,她的身份便是霍将军新得的女儿。
少年年岁尚浅,不言不语却也有了几分清冷孤高的气度。那双不似后来深若寒潭的漆眸,此刻眸光清冽,呈微微棕黄色,在细碎日光下泛着光圈,直视人时叫人不由自主会下意识听他的话。
“看够了便过来。”年方十四的少年郎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怒。
偷看被人抓包了南栖将双手拢入衣袖中,向来大胆的人儿此刻如老鼠见着猫般,怯怯不敢语,只用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瞧着面前人。
走至了他面前,南栖忽觉他比家中几个哥哥都俊,肤白如玉,容颜如刻刀一笔一笔细细雕琢出来的般。
“你是府上何人?我该唤你什么,我是霍家的女儿,你叫我南栖便好了。”二人一晌无言,南栖先憋不住了主动同他搭话。
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白皙面颊,萧衍神色淡淡,轻声说道:“某长你四岁,听说你是二婶的表外甥女,那你该唤我声二表哥。”
相见头一回南栖便不知不觉被牵着鼻子走,鼓起勇气唤了他声表哥。待归去回了顾雅身边后神色尚且有些惊疑不定,问她发生了何事也摇头道无事。
晚间赏菊宴,她与府上长者一一见礼,旁人夸她品性极佳,容色极好她亦甜甜地笑着应下。
她年纪小,不可吃酒,蟹寒凉,吃上了三只边上人便不再上了。手中捧着热腾腾的姜茶,南栖小酌了一口,被辣得吐了舌头。
斜后方却伸过一只手掌,掌心宽厚白皙,上头卧着一块糖。
南栖接过才看清上头是萧衍的面庞,照旧没什么笑意冷冷的,她冒着泪花谢过了他。
往后的日子,柳氏时常邀顾雅母女过府游玩,出席各色宴会亦会相伴而行。南栖只要入府多半时候便会碰见萧衍。
他虽话不多,却待她极好,同家中的哥哥般无两样。渐渐地,南栖便没有初见时那般怕他了,但也只是稍稍没那般怕了。
敢与他撒娇,求些稀奇物甚,至于同家中兄长斗嘴打闹般却是不敢的。
就这般处着,顾雅有孕了,月份渐大,年关里诞下个男婴。南栖刚开始觉得弟弟丑爱答不理的,后边儿小人白胖了起来又爱不释手。
她十二岁了,柳氏动了些心思,便寻思着建议道让南栖来府上小住。顾雅问了她的意见经其同意后,便收拾了些衣物去兰陵萧氏小住。
三表哥生的好看,南栖本爱寻他玩,可他贯爱捉弄她,仗着长得高时常将物甚举高至头顶,哄骗南栖跳起脚去够。
日子久了南栖见了他便要吵嘴,亦不爱寻他玩。反倒时时去萧衍那寻他讨公道。
今岁三月里,萧衍却要随府上大公子萧珏赴边关历练,归期未定。入了军营从小卒做起,南栖在城门内送了他离去。
回府后学琴棋书画,跟着府上请的先生读书,偶尔同闺秀们赴宴吃茶好不快活。也渐渐地忘记了她远在边关还有个表哥。
直到三年后,收到了讯息,郎君归来。
后面就芜湖,真香。放在下一章讲噜。么么哒我的读者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