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联赛总决赛被安排在了一个周六，赛场在市体育中心篮球馆。

比赛前一天，顾孝一给所有队员放了一天假，只叮嘱了大家不要暴饮暴食，注意养精蓄锐。晚上快到十一点时，他单独来到了河滨篮球场，尽管今天是周末，河滨篮球场不太好的场地以及附近滋生而出的众多蚊虫，早早的将篮球爱好者们驱离回家。沿着小路一路走到球场门口，他看到球场上还剩下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在练球。

这会儿球场上的灯光已经熄灭，唯有远处街灯给这里提供了微弱的照明，而球场上的那人每一个动作仍是行云流水、迅敏果决，每一球都能精准地空心入篮。

顾孝一走进球场铁门时，球场上那人正好投出了一记三分球。三分球清脆的穿过篮筐，随即向铁门这边滚弹过来。他接下篮球，在不平整的地面上拍打了几下，随后单手撑球轻轻上抛，篮球就像是一颗高射角榴弹一般从篮板后面跃过，眼看要落进篮筐，不料因为篮筐长期失修存在倾斜，最终还是让这一球弹飞了出去。

“孝一，你这是多久没打球了，这都能投丢？”球场上那人开玩笑的揶揄道。

“你可得少在这里投球，容易把手感练歪了。”顾孝一同样开玩笑的回应了一句。

他走上前，站在了对方的面前，对方正是武州工联队现役球员程向风。

程向风伸出拳头在顾孝一肩膀上击打了一下，阔别多年的昔日队友总算再次见面了。

“行啊，孝一，三年多没见了，你这转型转的很顺利啊，首次执教就带领一个民办学校打进了总决赛，等我再打几年退役了，到时候来投靠给你当助理教练好了。”程向风依然开着玩笑说道。

“瞧你说的，到时候我直接把主教练让给你，我退居二线。”顾孝一一点也不见外。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这三年你都不回去看看我们，给你打电话也是爱接不接，怎么，真打算跟我们彻底划清界限吗？”

“各有各忙吧，我怕影响你们比赛和训练。”

“得了吧，你还是放不下当年咱们打霜星队那场比赛的事。虽然你没说，但那会儿各大媒体也没少猜测，你因为弄伤了穆扬所以一直心怀愧疚，对吧？”

顾孝一沉默了。

“也是，穆扬当时是冉冉新起的新星，本来前途无限的，结果……”程向风说到一半，留意到顾孝一表情的变化，立刻收住了言语。

“穆扬……是不是退出大联盟了？”顾孝一尝试的问道。

“名义上还没有，霜星队跟他有七年的合约，再加上大联盟的伤病保险，球队还得照顾他至少三年吧，但按照的他情况，基本上是不能再上场了。”

顾孝一再次沉默了。

“孝一，都三年多了，其实这件事是一个意外，谁都不想的。你也该放下了。”等了一会儿之后，程向风开劝的说道。

“去年年初时，我去找过穆扬。但穆扬没有见我。当然，换做是我，别说见面了，恨不得杀了对方的心都有。当年他才23岁，正是篮球运动员最黄金的时期，结果因为那次事故，彻底断送了他的篮球生涯。这不是失去了一份工作那么简单，对于他来说，甚至可能是失去了剩余的人生。”顾孝一十分悲伤的说道。

程向风叹了一口气，身为职业运动员，他非常能体会穆扬现在的困境。运动员的职业生涯原本就十分崎岖，大家通过十几年不遗余力的训练，经历层层的淘汰筛选，这才有机会进入职业级别的赛事里。即便来到了这里，也需要持续不断的努力并最大化发挥个人天赋，才能从一众职业运动员里脱颖而出成为当家球星。而大部分竞技的运动员都很难迈过四十岁的坎儿，无论是伤病风险还是人体机能的下降，都限定了大家只有短短二十年的拼搏时间。

“孝一，职业运动员都必须面对这些风险，三年前那场比赛，别以为只有穆扬受伤了，咱们的大将项衔也受伤了，他只是运气好，伤的没那么重。更何况你已经选择提前退役了，至少可以证明你并不想从穆扬受伤这件事获得任何好处，那么那天的事故它就是一个意外。”程向风继续说道。

“这几年我一直都在回想那天的比赛，也许那个事故是可以避免的。”

“你是不是想说，当时我不该跟你换防？”

顾孝一脑海里立刻闪过了一个回忆片段，三年前的那场比赛，他站在球场远处，看到工联队主教练顾戌在场外正跟程向风交代着什么，很快程向风跑了过来，对自己转达了主教练顾戌的话——“教练要我们俩不择手段防住接下来的一球。”“不择手段，你懂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们使用非常复杂的挡拆掩护，虽然我们两个换防了，但被对方拆来拆去之后，最终还是我补上了穆扬的对位。这种随机应变的事，谁都说不好。”顾孝一十分平静的说道，“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两件事想问你。”

程向风看着顾孝一，等待着对方的发问。

“假如当年是你面对穆扬，你会对他下手吗？”顾孝一问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程向风表情有所震动，他陷入了一阵沉思。

“我只能说，我没想过要故意伤害一个人。但换作是我面对穆扬那一球，我一样会不留余地的去防守，哪怕误伤了他也要防下来。”他语气十分笃定的回答了道。

顾孝一缓缓点了点头，这点头并非是认可，只是表示自己明白了。

“当时在场下，我爸真的跟你说了，要我们不择手段防下那一球吗？”顾孝一问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程向风表情再次怔了一怔，随之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充满了遗憾和苦涩，也有几分面对好友质疑的失望。他没有急着回答，叹了一口气之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我本来想骂你的，但好在我想明白了，你其实不是在怀疑我，你只是希望你老爸当初没有说这句话。我也差不多明白你这几年的心结是什么了，教练对你来说，既是教练，也是父亲，当然，你在工联队那几年我多多少少看得出来，还是教练的身份占比更多。”他心平气和的说道。

“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既不是教练，也不是父亲。”顾孝一自嘲道。

“也许吧，毕竟你们的关系确实……复杂。”程向风想了很久，找到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恰当的形容词，他接着说道，“教练对你比较苛刻，他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你退役后没多久，教练也退休了。我以为你们父子俩离开了篮球场，很多事都会变得更好。真没想到，你们之间的矛盾会这么严重。”

顾孝一其实一早就知道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对于他来说，问出第二个问题不仅是多此一举，更是一种对程向风的刁难。他当然比谁都了解自己的父亲，那句“不择手段”的话，不仅父亲绝对说得出口，甚至不把所有人叫到场边上通知，偏偏只是通过一个队员去传达，也绝对是父亲一贯的行事风格。

他之所以还是想问，只是这么多年来在自己心里一直存在着一种微弱的希望，又或者说是渴望。他渴望父亲能在快要退休之前不再那么无情和冷酷，他也渴望在那场比赛里发生的事故的的确确只是意外，他更渴望自己所热爱的篮球没有想象中的复杂。

在没有退役之前，他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自己留在石蚝队要远比转会到工联队更开心。自从加盟到父亲执教的工联队，他几乎没有一场篮球比赛是开心的。赢了也好，输也了好，拿下三双也好，砍下全场最高分也好，哪怕获得了额两届MVP！无论他做成什么样子，父亲永远都会认为自己是错的，也永远都会当着其他队友面大声斥责自己。

他一度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了，更可怕的是，到后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

直到退役后的这几年，他才渐渐想明白，自己永远不会让父亲满意，父亲对自己的要求也永远与对其他人不一样。

“确实，第二个问题我就不该问出来，对不住了，向风。”片刻后，他整理了一下心绪，恢复到了轻松自若的样子。

“没什么对不住对得住的，如果从前队友的身份来说，我倒是希望你能放下穆扬受伤这件事。至于你跟教练的事，我始终是一个外人。”程向风真诚的说道。

“谢了，这些事，我会处理的。”

“对了，明天的比赛，你有信心吗？”

“信心不好说，但我倒是有一个决心。”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教练……你爸，似乎是希望市一中能赢。”

顾孝一对此倒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他依然表现出一副坦然，坦然中还多多少少带有几分不屑。就算退休了，这个老头子也还是不让人安心啊！

“挺好的，跟我不谋而合。”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正中下怀的想笑容。

“不谋而合？”程向风不解的问道。

“有一件事我想了很多年了，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做到让他满意的程度，我挺想挑战一下他，让他尝一尝被自己不满意的人击败是什么滋味。”

“我去，孝一，你还真是敢想！我听说他那边的市一中校队可是全市联赛连续十年前三名，其中有六年还是第一名。你现在手里这支散兵游勇，怕是悬殊十分明显啊。”

“你这就错了，烈山中学校队，可不是散兵游勇。再怎么说，我们在总决赛的赛场上跟市一中面对面了。”

“行，我看好你，咱们颁奖台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