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纵酒揩掉嘴角渗出的血丝,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后又回归了平静。他双眸如寒潭沉星望着她,他们二人仿佛再次回到了许久前,回到了殷梳身份刚暴露时那次的临安城郊别院,那时他们隔着密室沉重的石门,隔着晦暗不明的光线在暗潮汹涌中无言相望。
殷梳仍然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他的眼底,他的心意昭然和那时并无半分改变,他在说——
「去做,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殷梳紧盯着他,山间凛风能吹散晨雾,却也带来了更阴冷恶湿的水汽。她眨了眨眼皮,感受到一阵由心而生的麻木涩意。
她眼前的画面忽然回到了年少时在湮春楼练功的场景,阳波老怪向来惜字如金,指点完招式后便由得她自己慢慢领悟。
她步伐轻盈地在追逐山野间飘舞的落英,陡然间一片碎花朝她面门直射而来,她心头一惊险险避过。
隔着纷纷扬扬的浅蓝花雨,祁宥面无表情地立在树下看着她。
“你心里杂念太多。”他的声音冰冷、不容辩驳。
殷梳低下头,朝他抱拳行礼。祁宥仅比她年长几岁,但湮春楼人人敬畏他。阳波老怪说这是教主的威严,她作为教中人,应该听从他、将他的一字一句都奉为圭臬。
他说:“习武者心中只能存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碾碎敌人。”
她曾刻意想遗忘的一切从这一刻开始重新清晰,平淡地接纳后才能组成完整的自己。
下一秒她双手化掌格在胸前决然挥了出去,打乱众门派阵脚后她径直找到了那几个神色最为异常的门派中人,招招都直取他们的命门。
宗门内几伙人再次混战在了一处,风声、刀兵相撞声和尖啸的人声中,还隐隐混入了血肉破裂的声音。
面对殷梳豁出全力的强攻,那几个门派前辈已经力不从心,他们狼狈不堪地想向后滚去避开攻势。殷梳手上的动作愈发加快,一脚踩在一个曾叫嚷得最凶的人膝骨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一张张灰败的脸。
时至今日为什么他们要经历这些?是她做错了什么吗,还是须纵酒有过什么过失?
只有彻底打碎眼下的一切,然后所有的事情才能回到正轨。
“住手!”胡帮主见势不妙,大喝一声想制止殷梳。
见殷梳真的停下手侧脸看他,他长叹一声收起宝剑艰难开口:“今日之事,起因是我们贸然闯山。如今看来这些事情的确是疑点重重,我们愿意先退出洛丘,一切交由常乐宗来做主,也请殷姑娘高擡贵手!”
“之前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先动手,若是你们胜了这一场,肯定会取我性命。如今是你们不敌了,就叫我停手。”殷梳浅浅地笑了起来,她反问胡帮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胡帮主脸色一讪,反倒是被殷梳踩着的那人突然有了几分血气地大吼:“妖女不用废话,你要杀便杀,老夫今天沦为你手下败将有此下场不会多说第二个字!只是你作恶多端,来日江湖同仁定会让你血债血偿!”
殷梳觉得有趣,她看着那人刚想开口,便又听到有人在叫她——
“小梳!”
须纵酒立在她面前不过五步的距离,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静静地站在殷梳视线范围之内等她下决定。
殷梳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无谓为这些人多沾鲜血,不如就如胡帮主说的那般各退一步、来日再算。
可是……
被踩着的那人果然又叫嚷了起来,他先是朝须纵酒骂骂咧咧:“须纵酒,老夫不用你假慈悲,是我们武林正道这么多年瞎了眼养虎为患!”
然后又冲胡帮主喊话道:“胡帮主,多谢你一片好意,但老夫宁愿今日殉道死,也不能向他们这些奸邪低头!”
好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看来今日这些人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殷梳眸底燃起了燎原大火,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模糊了起来。
心经反噬,她含着喉中的一口腥甜终于还是快要支撑不住了。
不能倒在这里,她如此想着,终究还是不得不暗暗扣住藏在袖中许久的软剑,今天的这一场恶战避无可避地还是到了她预想过的最艰难的这一部分。
“蠢货。”她突然啐了一声。
沸腾的人声静了一瞬,众人均看着她,没明白她这是在骂谁。
她垂着眼,脚尖打着转细密地碾了碾,这才止住了那张叫嚷不断的嘴。
众人听着那凄厉的惨叫心中均是大惊,如此这般后那膝骨肯定是粉碎了!但他们还没来得及震怒及付诸行动,殷梳便已经松开了那长老。
众人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处擡起眼,竟看到须纵酒再次被殷梳一掌击退的一幕,而她终于抽出了她的佩剑,剑尖径直顶在须纵酒心口。
众门派的人对眼下这一幕感到无比错愕,连上一秒还捂着膝骨惨叫的那长老都停了动作瞪大眼睛。常乐宗的人焦急地大喊师兄,却也不敢轻易上前。
殷梳强迫自己持剑的手不能在人前展现出一丝颤抖,但她一时间不敢去直视须纵酒的眼睛。
“小梳,怎么了?”须纵酒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她。
“你……”殷梳眼神落在他脚边的草叶上,一句话半晌难以成音。
清河已经顾不得之前发生的事情拖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朝着众人恳求着:“各位前辈,你们可要救救我们少宗主啊!”
接二连三的巨变,众门派都以胡帮主为主心骨围在他身边不敢置信地议论纷纷:“这又是怎么回事,那魔教妖女怎么突然拔剑要杀须少侠?”“不是说他们是一伙的吗,难道我们误会须少侠了?”
殷梳克服了怯意一点一点地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
须纵酒眼中倒映着天地山水,除此之外只有她一人。殷梳屏息缓缓地将剑尖往里推进去半寸,鲜红的颜色瞬时从他衣衫里浸透出来。
见此胡帮主再也按捺不住,他朝须纵酒那边大喊:“须少侠,你万不可再轻信这魔教妖女!她约莫是记恨着我们所有人当年郸江峡谷围杀过绛都春祁氏的仇怨,现在恐怕也要取你性命!”
须纵酒仍注视着她,轻声问:“是这样吗?”
殷梳没有回应他,她耳边已经是一片嘈杂的嗡嗡声,几乎快要听不清他的声音。除此之外她只能零星地听到身后众人对她这个魔教妖女尖锐而刻薄的咒骂。
对此她早已习惯,如今更是不再在意,心中不会再起波澜也不至于自厌怨怼。
她竭力睁大眼睛,在模糊的视线中清晰地勾勒出面前这个永远带着暖意的影子。
可是……可是他不可以,她经历过的一切不想让他也亲身体验。他保护了自己太久,这一次她想换她来守护他在意的一切。
她答应了他从今往后不能再对往事胡思乱想,但是眼下她不得不理智地认清,在江湖众人眼里正邪泾渭分明,出身不同能志趣相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今日有她便没须纵酒、有须纵酒便没她。她知道须纵酒永远都不会伤害她,那便就只能由她来打破这一切。至于各江湖门派各存私心的算计、莫须有的诬陷、以及哪怕须纵酒事后会对她存有怨恨,都由她一个人来承担。
她身后众门派屏息安静了下来,这把对着须纵酒心口的剑在这一刻仿佛蕴含了最慑人的威力,终于令他们有了几分清醒。他们一瞬不瞬地盯着殷梳手中即将没入须纵酒胸口的长剑,又恨不得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一幕。
但接下来寒光一闪,那把剑贯心而过,从须纵酒的前心穿透到了后背。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时殷梳瞬间就萌生了巨大的悔意,但从前几日一路支撑她到此的却是她不能后悔的决心,她整个人几乎快要被这两种感觉来回支配以致割裂。
她不住地叩问,如果是非公道真的在冥冥之中自有审判,那到底又是什么令她不得不走到了剜肉医疮的这一步,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光明正大地和须纵酒并肩站在一起?
殷梳摩挲着自己手中鲜血淋漓的剑柄,脑海中又乍然响起了那个冰冷彻骨的声音:“此生注定,你再难回正道。”
如同一道诅咒。
她感受到五脏六腑中火燎针砭的疼痛,终于再也站立不稳就要倒在身后尸山血海里。
但她竟没有倒下,一双手扶住了她。
须纵酒无视贯穿胸口的剑,他凝望着殷梳簌簌而下的泪水,强撑着安慰她:“小梳,别怕。”
她听见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传来细密的破碎声。
在她意识彻底迷糊之前,她感受到冰凉的指尖温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污,与她近在咫尺的脸朝她扯开一个虚弱的微笑,终于脱力朝后仰倒,渐渐也离她远去。
殷梳闭上眼,这偌大的天地空旷得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好希望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睁开眼就能回到那日春光明媚杨柳依依的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