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杳实在不忍心再看。
侧脸贴到靳砚北宽厚稳重的肩膀上,眺望旷野。
沈菡初。
寓意菡萏初放。
在淤泥中生长,于厄境里开花。
希望她可以将所有的晦涩都留在过往,从今往后,自由且随风,开怀向沐阳。
*
天低云暗,月与星被囚困在密不透风的乌云之中。
杂糅寒凉阴冷的风一股又一股的扫到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勾起阵阵长久不消的鸡皮疙瘩,难免颤栗。
三人一直在墓地呆到天彻底漆黑才回。
靳砚北将外套脱下,披罩在她单薄的肩头,问她要不要去家里吃饭。
她摇头拒绝,说回家有事。
反倒是秦决。
不想一个人呆着,要和他回家。
屠杳站在灯火通明的屋檐下,目视车子渐远而去,才折身进屋。
客厅亮着灯,但不见人影。
她呆呆的立在开阔轩敞的客厅俄顷,径身上楼,拿出已经打印好的假的曼彻斯特大学的offer下二楼书房去找屠琴。
想要试探一下她的态度。
脚步邻近。
却听到。
自紧闭房门的书房内传来的不依不饶的争吵声。
“……为什么要这样啊!”骆霄难得褪去事不关己,歇斯底里的与屠琴争辩,“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你们就要这么对待她吗?!那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呢?你们是不是也要这么残忍的对我啊?!”
“霄霄,这个和你是不是女孩子没有关系的,你别误——”
“——那和什么有关?啊?”骆霄狞笑着,一把将骆晟言书房内的瓷瓶摔到地上,发出刺耳挠心的响声,“你说啊!和什么有关?!”
屠琴难得沉默不语。
“……呵,没话说了?那不如我来替你说。”
“因为你害怕只生我这一个儿子不保险,万一我养残了或者是有个什么好歹,你就再也没有能在爸面前跟他养在外面的那群小三小四小五们争宠争财产的资本了,所以你费尽心思也要再生下一个男孩,作为稳固你地位的手段。”
屠杳听闻此言,立刻加快步伐贴靠在书房门口。
手疾眼快的挂掉靳砚北打来的电话,点开手机自带的录音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妈。”
“在杳杳前面我应该还有一个妹妹的吧?”
这句话。
令门外偷听的屠杳蓦地浑身冰凉,定在原地。
但室内的人无法窥探。
骆霄双手攥拳,青筋尽爆,百思不得其解的质问她:
“就因为医生说那是个女孩,所以你不惜把过错全都推到我养的那只猫身上,污蔑是它忽然发疯把你撞到地上才导致你流产的……可实际呢?实际是你怕爸骂你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所以早就背着我们吃了堕胎药,还给医生塞钱让他替你保密……妈,你有想过吗?那个未成形的孩子委不委屈?被爸弄死的那只猫委不委屈?她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因为你的一己私利就被夺走性命,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会觉得愧疚吗?就不曾想想你也是个女孩吗?”
越听,寒气越是抑制不住的从后脚跟往大脑里涌。
表情空茫茫的,徒留绝望而惶恐的眼神与不由自主将那张A4攥紧,褶皱成不能看的烂纸的手心暴露她后怕的情绪。
她不敢细想。
如果,如果哪一步稍微出点问题。
是不是她也和之前的那个女孩一样,根本没有来到世上的权利。
“……霄霄,不是你想的那样,”屠琴还在软磨硬抗的进行苍白无力的辩解,试图□□住她在他心目中的母亲形象,“妈妈怎么会这么残忍呢?那真的是我被那只猫不小心吓到,流产了而已,不然我怎么会生下屠杳——”
“——那是因为那个医生和你说你的子宫内壁太薄了,再打胎就无法怀孕了,而且他后来鉴定出杳杳是个男孩,所以你才把她留下的,”骆霄不知道往桌子上拍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闷响,与他的气势一样逼人,“但你没想到那个医生的鉴定出了错,杳杳是个女孩,所以一生下她你就把她送给了那对美国佬,还骗我说是为了给她更好的教育,是这样吧?我没说错吧?”
低沉而又撕心的声音不断打在她脆弱的耳鼓膜上,像一道道闷炸的惊雷,将屠杳的本就难以保持理智神经炸的七零八落。
她就像整个人都被扔进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海里,阴冷而虚弱。
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屠琴终于慌了心神,嗓音颤抖:
“妈不是,妈不是……”
“妈,我知道从小你宁愿委屈自己都不愿意委屈我,所以我叫你一声妈。之前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当作不知道,因为我也没办法改变,但现在我长大了,我也有能力阻止你们了,所以我绝对不会同意你们让杳杳给我捐骨髓的想法,就算是我死也不会——”
“——啪。”
随这一声肉与肉极密贴合而出的清脆声响。
无论是门内还是门外,都骤然翻涌出凄静的死寂。
屠杳的心跌了三跌,几乎快要窒息。
手中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提示她:靳铮铮的来电。
“你…你个不孝子…”
屠琴痛心伤臆的双唇轻颤,气的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我费劲拉扯你这么大!怎么能眼睁睁的看你出事!……是,骆霄,是,我承认我骗了你,我确实是不想要屠杳,但你以为我好端端的把她接回来是为了什么?!…咳咳…啊?是我良心大发了?我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她,还让你爸骂上我,我是为了什么?我不就是为了你吗?!”
将要摁在绿色通话按键上方的手转移到红色按键上。
她遍体生寒的打了个哆嗦。
“为了我?”骆霄不可置信的扶着书桌道,“你们早就知道我有骨髓异常了?”
屠琴手捏眉心,慢慢坐到椅子上,才缓缓道:
“六年前的那次入学体检,医生说你高度疑似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让我们做好你得随时接受骨髓移植的准备。我和你的骨髓不匹配,你爸又不愿意给你捐,就只能连夜飞美国去把屠杳带回来。”
“上飞机前十分钟,你爸给我打来电话,说你的辅助检测结果出来了,是阴性,不是必须要接受骨髓移植,但难保突发情况。所以我俩商量过后,还是决定把屠杳带回来,就怕你有个万一。”
骆霄一个站不稳,晃了身形:
“所以,杳杳回来就是——”
“对,她从一开始被接回来就是为了做你的备用骨髓库。”
屠琴残忍而冷血剖开真相:
“正常来说,骨髓移植只需要要花二、三十万,但如果想要找到合适的、良好的骨髓难免要花成百上千万,还不一定能找到。”
“所以我们把她接回来,这几年好吃好喝的供着她,给她花的那些钱就是作为她要给你捐骨髓的补偿。”她说,“不然我们根本不会认她。”
屠杳手中揉皱了的offer彻底脱离手心,夹带掌心汗水直直坠地。
她再也听不下去,逃也似的冲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