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小时候无数次他偷溜出宫一样，回来便能看到额娘在宫殿里等他。

叫他如何接受，额娘是真的离他而去的这个事实？

十四在原地沉默而立，寒风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天地之间，萧瑟无比，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直到身后传来声响，“十四。”

十四慢慢回头，冰天雪地中，天地白茫茫一片，而胤禩穿了一身蓝衣，将尽显悲凉的白色覆盖住，失措的情绪得到消解。

“八哥。”十四唤他，像是瞬间有了力量。

“受苦了。”胤禩打量着他，从战场上归来之后，又被派去守皇陵的十四经历了如此多事后，脸上褪去了稚气，亦消瘦许多。

胤禩看得心疼不已，更是无比担忧十四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因为不想让他独自面对德妃娘娘的遗体，所以他特地赶来，陪着一起。

安慰的话语无力，可或许陪伴却能够给予一些力量。

“我陪你进去。”胤禩握着十四的手，想要为他驱赶走一些寒冷。

果然，在胤禩的陪伴下，十四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德妃娘娘遗体放置的灵堂。

十四心上传来一阵阵钝痛，这便是他与额娘的最后一面了，他甚至离开皇宫时都未曾有耐心好好听她的叮嘱，亦没有机会好好同她讲一讲他打了多少胜仗，她培养出来的儿子是如何骁勇善战，能够让她自豪。

只要一想到这，十四便觉得痛得难以呼吸，要不是胤禩在旁边扶着他，他怕是连走到棺木前的力气都没有。

“额娘，是儿子不孝……”十四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只得闭上眼，整个人痛苦到仿佛一碰便碎。

然而，胤禩却很快发现了异常，他拍了拍十四，十四重新睁开眼，朝胤禩的眼神看去，那木棺里竟没有遗体，而是一坛骨灰。

胤禛竟如此狠心，连额娘的最后一面也不让他见。

他仿佛故意存了心思，在十四从皇陵归来前，便将德妃娘娘的尸体火化，只空留这么一坛骨灰，等着十四回来惦念时，愈发痛不欲生。

十四的眼里染上绝望与灰败，而后是抑制不住的愤怒，他怎么能这么做？

“八哥，额娘她一直在等我回来，好端端地她怎么会自缢，一定是那人害死了皇阿玛之后，又逼死了额娘。”

十四一路回来都想不通这事，额娘她怎么会自缢？

额娘绝对就是被那人逼死的。

想到这，十四心中对胤禛的憎恨愈发强烈，恨不得嗜其血啖其肉。

说曹操，曹操到。

胤禛从皇城门那，得了十四已然进宫的消息，他略微一想，便知道十四首先定会来这里，吊唁额娘，于是他便特地过来，却没想到胤禩竟然也在这里。

“见到朕，为何不跪？”胤禛直视着十四，明明他的神情平淡，可十四却莫名在他眼里看到几分得意与狂妄。

“我只跪天跪地，跪我皇阿玛与额娘，我的膝盖，不是用来向不孝不义之徒献媚的。”十四梗着脖子说道。

胤禛脸色立马骤变，不孝不义四个字几乎是分毫不差地刺中了他的忌讳。

“你说什么？”胤禛勃然大怒，这四个字几乎从他牙缝中挤出来。

十四大抵是真的打算豁出这条命了，他不管不顾地又再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是不孝不义之徒，弑父杀母。”

胤禛睁大眼睛，胸腔中难以抑制的愤怒让他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人，尽管他确实是这个世上，与自己最亲的血脉。

“来人，十四阿哥对朕出言不逊，给朕拖下去斩立决。”胤禛大声喊道。

旁边的宫人瞬间跪了一地，连声齐呼，“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胤禩亦是脸色一变，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恐慌。

唯独十四依旧视死如归地站在那，丝毫不愿让步，“好啊，杀了我，那你又要加上一条了，弑杀手足。”

胤禛深呼一口气，“这是在额娘棺前，朕看在额娘的份上，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向朕下跪，朕便对你既往不咎。”

灵堂的灯盏恍然间闪烁了一下，让胤禛不由想起额娘最后对他说得那么一番话，不得不承认，他是愧疚的，所以他秉住性子打算给十四一个机会。

然而，十四听完这话，却不由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我不会跪的，你杀了我吧。”

这回，胤禛脸上不再是怒意，而是难以克制的……杀意。

意识到这一点后，胤禛是真的想要杀了十四，胤禩再也站不住，立刻抓住了十四的手。

十四不怕死，胤禩也不怕死，可是他却怕十四死……

“十四，跪下。”胤禩痛苦地开了口。

十四震惊又略带委屈地看向胤禩，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胤禩说出口的。

“八哥……”十四喊道。

“十四，你不听八哥的话了吗？我让你跪下。”胤禩几乎将指甲掐进肉里，才能说出这句话。

他的心，只会比十四痛上百倍，他是这个世上最不想折断十四双翼的人，他是这个世上最愿意守护住他的自由与自尊的人，可此刻，他要硬生生地折断他的羽翼。

鸟儿没了羽翼，只是不能飞，可至少……命还在。

他绝对无法做到，看着十四在他面前死去。

所以，他开口，成了伤害十四的帮凶。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十四便不会有别的选择。

“跪下。”胤禩再次重申。

几乎是顷刻间，十四便弯下了膝盖，重重地跪在了胤禛面前，只是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碎掉。

“好一出兄弟情深，朕让你跪，你出言不逊。胤禩让你跪，你倒是听话。”胤禛咬着牙说道。

“既然你已跪，朕便说到做到，不与你计较，但再无下例。”胤禛说完，便摆驾离开。

徒留跪在地上的十四，与在一旁眼眶湿润的胤禩。

“十四，会怪我吗？”胤禩比任何时候难过更甚，他可以接受十四怪他。

因为他是如此自私，为了留住十四的命，而擅自地让他牺牲了自己最不愿牺牲的东西。

所以，怪他是应该的，他不是一个好哥哥。

然而十四却摇摇头，“八哥，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从。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十四推开了胤禩扶他的手，兀自站了起来，“我只是……有点失望罢了。”

为你的妥协而失望，为自己的无能而失落。

这句失望，胜过千言万语，比世上任何一切利器都要锋利，径直刺向胤禩心里，让他的心被割得四分五裂。

他不怪自己，然而自己却让十四失望了。

十四站起身，挥挥手，与额娘告别，却也是与胤禩告别。

再见了，八哥。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那已是最后一面，他们甚至没留下一句熨帖的话。

而后，十四自行请命，在德妃娘娘丧礼之后，重新回了皇陵为先皇守陵，不日出发，再没与任何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