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下旨不让十四回来,甚至不让他与我见一面便派他去守皇陵,你想生生拖死他,因为你心虚。”德妃娘娘咬牙切齿地说道,像是真的对胤禛怀了巨大的恨意。
“是啊,朕就是故意不让十四回来,我要你们永远不得相见。”胤禛一气之下,完全无法控制理智,任由自己口不择言。
他存了心要让额娘也感到痛苦。
他狠厉的眼神让德妃娘娘不由有些害怕,忍不住往后一退,然而胤禛却继续上前,不肯让她逃脱。
“额娘,你或许不知道,朕如今这样对待十四弟,全是因为你。正是因为你从小到大对他的偏袒,让朕怨他恨他,朕绝不会让他好过。从今往后,他便只能在陵园蹉跎余生,别说带兵打仗了,他连回宫都绝无可能!”
听到余生,胤禛都不会让十四回宫,德妃娘娘忍不住浑身发抖,她知道,他是说真的,他这个人冷心冷血,绝对做得出来。
一想到或许此生再也无法见到十四,德妃娘娘果然痛彻心扉,然而她却拿胤禛丝毫没有办法。
尽管他确实是她所生,或许当初送他到其他娘娘宫里寄养便是错。
不,或许一开始将他生出来……便是错,是她大错特错,亲手制造出了这个无情无义之人。
胤禛欣赏着德妃娘娘脸上与他一样的痛苦神情,总算感到快活许多。
是的,就要这样,为何永远是他被舍弃被平加苦痛,而他们却丝毫无事,这不公平,他想让她体会他此刻的难受。
“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别妄想再见到十四。”
“胤禛,额娘求你。”德妃娘娘再无办法,噗通一声给胤禛下了跪。
在场的宫女太监瞬间瞪大眼睛,仿佛难以相信眼前的场景。
胤禛亦像当众被人扇了一巴掌,额娘这一跪,便是将他胤禛的名声视为无物,是她可要挟的工具。
“求求你,看在十四身上和你流着同样血的份上,看在额娘年事已高没几年活头的份上,求求你,让十四回来,和我见一面好不好。”德妃娘娘声泪俱下。
见胤禛无动于衷,她又立即做出让步。
“不,不让他回来也可以,只要你别让他困在皇陵,你让他继续去打仗继续做想要做的事,好不好?胤禛,额娘求求你了。”德妃娘娘跪着走到胤禛身前,万般恳求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然而胤禛却一步步地退后,他脸上平静无比,心上却已然千疮百孔,他将德妃娘娘扒拉着他的手指一个个地掰开。
“额娘,从前儿臣在心里求过你多少次,你可以知道?”
“被送走的时候,儿臣一步三回头,那时候儿臣心里想求你,将儿臣留下来。”
“那年来看望你,却听到你与十四的对话,儿臣转身时,心里却在求你,出来和儿臣解释几句便好。”
“还有皇阿玛与你谈天时,儿臣心里亦在求你,不需为儿臣美言,却也不向皇阿玛表露你的厌恶便好。”
“有多少次想求你的时刻,可额娘,你可有一次为儿臣做到。”胤禛脸上俱是痛苦与绝望,“所以,额娘,你现在又是以什么立场在求我?”
德妃娘娘听完这番话,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儿子,不是无心之人,他并不是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他竟然将这些都记在心里。
这么多年来,他竟一直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是如此地……恨着自己。
“胤禛,是额娘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我会还。”德妃娘娘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可是十四,他是无辜的,你不要伤害他。”
好,好的很。
就算他剖白内心,将血肉翻出来给额娘看,额娘她依旧只想着护着十四弟,当真是好得很。
胤禛后退几步,而后转身离去,他想这永和宫,或许他是再也不会来了。
出门后,不知何时,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胤禛恍惚间想起,上一次,不知是何年,他在永和宫外,听到额娘的话时,心中也是如同现在这般肝肠寸断,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天。
可那时,有人追着他跑了好远,只为了给他送伞,可如今,不会有了。
胤禛就这么淋着雨走回了住处,像是想通过这场雨将自己的血肉都洗刷一遍。
他不想身上流着她的血,也不想与十四有着一样的血。
明明他已经是帝王,他想要的一切都能唾手可得,为何他依旧觉得他永远在失去。
天地茫茫,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他。
胤禛淋了雨大病一场,可就算是生病,君王也没有缺席早朝与政务的道理。
直到又病了几日,他终于倒下,在床上昏睡了一日,太医院给他用过药后已是翌日黄昏,胤禛朦胧中听到外头巨大的呼喊与吵闹声。
他睁开眼,意识到自己不是在亲王府,而是在龙榻上,他不再是皇子,而是帝王。
何人在外如此吵闹?扰人清梦,他难道不知,自己是如何艰难才能睡着?
他想闭上眼,继续忽略不管,然而门外的喧哗声却越来越大。
着实恼人,让他再也睡不着。
于是,胤禛不耐烦地起了身,穿好衣服,然而或许是没有力气,或许是今日异常不顺,他竟在起步时摔了一跤。
膝盖碰在地板上是钻心的疼,疼得他有些走不动路。
“外头发生何事?”胤禛干脆将人唤了进来。
太监扑通一声,立即跪在了地上,看向胤禛的眼神中似乎有千言万语,然而瞬间便化成了颤栗与恐惧。
“皇上……”那太监欲言又止。
胤禛揉了揉膝盖,有些不耐烦,“什么事支支吾吾的,有事便快说。”
那太监再次擡头看向胤禛,眼神愈发恐惧,他怕承受不住接下来的暴怒。
“启禀皇上,德妃娘娘她……薨了。”
薨是什么意思?
胤禛或许是吃了药,一瞬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像是听不清一般,胤禛茫然地再问了一次,“你说额娘她怎么了?”
那太监立马匍匐跪地,颤抖着说道,“德妃娘娘一个时辰前,以她想要一个人呆着为借口,将身边伺候的所有宫女和太监支开,而后在房里吊了白绫,自缢了。”
顷刻间,仿若山崩地裂,暴雨摧枯拉朽地袭来,比那日的雨还要更甚。
额娘她自缢了?在自己那天见过她之后,她所说的道歉,便是这般,通过了结自己的生命来补偿吗?
她以为,这样补偿得了什么?
不,这不是补偿,是要挟,是惩罚。
额娘她想要用自己的死,来逼迫自己让十四回宫为她吊唁,她到死都还在为他着想。
不,自己是不会让她如愿的。胤禛退后一步,像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仿佛只要他不去永和宫看她最后一眼,她便不会死。
“不,朕不去,不去永和宫。”
小太监着急无比,“皇上,殓官马上就要过来了,您这时要不去,便是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
最后一面,胤禛呢喃着这四个字。他不由想起皇阿玛在他身边咽气的那一幕,一个活人,再没了呼吸,再也不会说话。
一个俩个,都不爱他,却都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他。
论心狠,谁又能狠得过额娘呢?
她简直像是在以死报复他。在他说了怪她怨她之后,就这么突然地死去,不让自己见最后一面,也没半句话留给自己。
像是要永生永世让自己自责,陷于逼死额娘的泥沼中。
明明她马上就可以成为皇太后,享受至高无上的尊位。她偏偏要在这时,在自己得到一切的同时,用鲜血淋漓戳破自己的美梦,告诉自己的成功是如何得来的。
不,自己是绝不会让她如愿的。
他不会内疚,不会自责,不会后悔,更不会痛苦。
他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他甚至不会给她办葬礼,也不会如她期望地那样,让十四回宫。
他甚至不会去见她最后一面。
胤禛就这么坐在床榻上,连鞋子何时掉了也不知,也想不起来穿上,就这么坐了一刻。
小太监偷偷打量着胤禛的神色,暗中揣测着他的想法,直到永和宫那边的人来报,殓官已经来了,再不去便真的来不及了。
“皇上……”那太监刚打算开口,然而再擡头一看时,眼前哪还有皇上的影子。
胤禛他连鞋也没穿,膝盖上是钻心又刺骨的疼,刚才摔的那一跤磨破了他的皮,风一吹便疼。
然而胤禛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就这么自顾自地赤脚奔跑着,一口气径直跑到永和宫。
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再不是一个冷漠却又牵挂着他的额娘,而是一具再不会说话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