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妮撇撇嘴:“挨打。”
“看在你及时回去找妹妹的份上,这次不打你。看好妹妹,别让她乱跑。”
陈祈年走进厨房,发现厨房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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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铁轨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的,印象里从她出生时便有了,像条漆黑硕大的千足虫蛇行着爬过荔湾。纪禾曾听郭润娣讲过许多关于它的趣事。
那时她就像所有对世界充满好奇、又都对世界似懂非懂的小孩一样,成天追着她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有一天她看见一个黑乎乎的铁皮盒子,歘一下就从眼前躜过去了,屁股后面紧接着一连串当啷作响的盒子,活像一串巨型的烤蚂蚱。
郭润娣逗她说,其实那是一只老鹰误将铁弯钩当成虫子吃了下去,铁弯钩到了肚子里,不能消化,勾住了还没成型的鹰蛋,导致老鹰下蛋的时候,被铁钩串联到一起的蛋就一个一个地从屁缝里挤出来啦。那些飞过去的黑盒子,就是老鹰在前面下蛋呢。
纪禾没见过火车,但见过老鹰,当然不信。于是郭润娣又告诉她那叫火车,跟大船差不多,大船把人从海的彼岸搬到海的此岸,火车把人从天的那边运到天的这边。等她长大了,就可以坐上火车,要不了一天的时间,就能到北京去看皇上和娘娘啦。
那时候她满怀希望和憧憬,哪里知道早就没有皇上和娘娘可以看了。不过她印象更深刻的,还是那个火车上的怀孕女人的故事。
郭润娣两指翻飞,挑着针线勾着鞋花说,一个怀了九月胎的女人坐火车去投奔娘家,半路上肚子疼,以为是吃活珠子吃坏了,遂上茅房解决。火车上的茅房是个漏底的蹲坑,那坑眼有一口锅那么大,还能看见底下的车轮子和地面的土壤呢。肚子疼极了,女人咬牙一用力,不曾想竟把孩子生了出来,那孩子顺着锅大的坑眼掉了下去,女人顿时感到身上轻了,低头一看就哇哇大哭说,我的儿,我的儿啊!女人跑到列车长面前下跪磕头,把脑袋磕得哐哐作响鲜血直流,求他们停车好让她下去找孩子。但运行中的火车哪有说停就停的道理呢?女人只有哭着,等着,一到站就顺着铁路拼命往回跑...
她回去找到了吗?
别急呀,还没说完呢。女人顺着铁路往回找,找呀找找呀找,鞋都磨穿了底,脚都磨破了皮。三天三夜过去,她看见了出发站的站牌——
那就是没有找到了?她没有找到吗?
郭润娣勾着鞋面的手停顿了下,两只笑眼看住她说,当然不是了,她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原来那孩子被一个铁路维护工人拾到了,交给了运输总局,她一回到出发站,站长就把孩子抱到她怀里啦...
多年过去,纪禾当然知道了她是在骗自己。因为她已经听过了很多个不同的版本,但没有哪一个版本的结局是找着了孩子的。
有的说女人一回到出发站就疯了,此后每天坐火车来来回回找孩子,该条铁路时常发生灵异事件,乘客在夜间总能听见婴儿尖利的啼哭,甚至能看见血淋淋的婴儿在窗外贴着窗面爬,好像着急要进来的样子。
还有的说,孩子掉下去的时候由于脐带没有剪断,导致那女人就像一团毛线球,在火车上被孩子一层层地拽散了,五脏六腑骨头筋肉全被扯了去,最后只剩一张薄薄的人皮,活像蛇蜕。
诸多此类的恐怖传闻,使得这条铁路以及偶尔在铁路上飞驰而过的火车,都极具某种令人牙碜的神秘色彩。
纪禾想也许都是确有其事,就像烙在她心间的秘密一样。
八月十五的圆月高挂在头顶的天河,氤氲着一层薄薄的血光。
她看过无数个日子里的月亮,或盈或缺,或浓或淡,却没有一轮月亮像这天里的一样,青面獠牙,似枭蛇鬼怪。
纪禾站在铁轨边缘,望向不远处在黑暗里突显出一道轮廓的棚户房子。
她把手机静音,向前走去。
那房子完全是由一堆破烂组成的,房顶盖着一层油布和几张锈迹斑斑的铁皮,四面墙一面是残缺的土砖,三面是高矮不一的木板,门前更是各种鸡零狗碎的杂物——曾经在白天望见过的房形模样此刻清晰地铺开在脑海,就像一版精确的地图。
纪禾忍着扑鼻的臭气绕到窗前——如果那可以称之为窗的话——用手指挑开油汪汪的尼龙布,视线往里探去——
“...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偷离开宴席,到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到了嫂子。”
“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果然是个聪明和气的人。”
一台老电视机正播放着红楼梦,电视跟前是张砖头垒起来的木板床。老头浑身剥得光溜溜,坐在床上翘起脚,就着一碟子花生米下酒。
他看着电视哧哧笑,瞎掉的那只眼活像被人淬上去的一口黏痰。
纪禾并不知道他那只眼是怎么瞎掉的。六年前当他的那张脸欺近自己的脸时,脸上两只眼睛分明油津津汗淫淫地如同煸炒过的蜂蛹。
...她踢啊她踹啊她哭啊她求啊...妹妹别怕,待会给你糖吃,给糖吃...
“嫂子,嫂子...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都是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啊。你快入席去吧,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
那碟子花生米被吃得见了底,他又佝偻着腰去开罐头。纪禾看到他一片背脊在昏黄的电灯里黑得发红,一条小臂粗的好似胎记一样的铜瘢窝在侧腰处。
看来陈祈年那一棍子伤他不轻,要不然他不会连腰都直不起,连坐着都得歪着屁股。
“哼,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有这样禽兽的人。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瑞大爷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
“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
纪禾隔窗看了一会儿,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