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寰疑惑地朝她看来，于是江显以一种诡计得逞的语气解释：“你不觉得自己的微笑和它很像吗？”

陆寰瞬间笑容消失，鳐鱼却眦着个大牙嘲笑他。

“……走。”陆寰一气之下转身就走。

“喂！这下像是刺豚啦！”江显在后面阴魂不散。

俩人快步走过长长的一楼走廊，沿着同样由玻璃制成的楼梯朝更高处走去，踏出的每一步都惊得楼梯里封装的鱼群逃之夭夭。它们齐刷刷摆着尾巴往深处扎进去，尾鳍像是手绢似的甩着他们脚底。

楼梯盘旋数周上升，最高层是一个观景平台，能够看到露天水池里海豚和海狮探出头来。

“看，这里旁边能够俯瞰低处荡漾的海水，在全息投影的辅助下像是在天空中看真正的海一样。”江显介绍道，“我小时候经常和父母一起来这个观景点，幻想着以后要远航。”

“或许以后我们也可以经常去。”陆寰说，“我一定会多拜访地球的，我承诺——我对那里充满好奇。”

“其实我可以现在就向你提前介绍一下它。”江显眼里一抹异样的光彩，陆寰很少见到她会有这种神情。

“那同样是一颗表面大部分区域都被海水覆盖的蓝莹莹行星，在地理和气候环境等很多方面都和绿松石星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江显说，“只不过相比绿松石星，地球上还有约29%的陆地。在人类还未走出星球遨游宇宙的年代，陆地是唯一的栖息地。”

“陆地……”陆寰轻声重复道，似乎在思考什么。

“对，广袤的陆地。”江显说，“地球上的生命最早诞生于海洋，原始的单细胞生物在走过了几十亿年的冗长进化与演变后终于登录上陆地。也正是在那里，‘文明’正式开始。”

“从深海，到陆地，再到星空吗？”陆寰问。

“准确无误。”江显说，“每一个向上攀援的历程都是一次巨大的飞跃，而每一次的飞跃都意味着分化和差异。所以当你在看地球上的海洋生物时，或许便是在追溯人类物种最原始的痕迹。”

陆寰认真地听着，然后问道：“如果地球没有陆地的话，那是否，今日我们所见到的‘人类生命’便会以另一种方式呈现？”

“那或许，我现在就是用鳃呼吸着、贴在玻璃上朝你微笑了。”江显说，“也或许我们即便经历了长达几十万年的演进也仍旧被囚于深海，未能挣脱行星…………谁知道呢！我们已经走在这一路径上，便永远也无法知道另一条路径通往何处。”

“说得也是。”陆寰垂下眼，注视着自己手指在栏杆上的倒影，“那你觉得，星球……是宇宙里另一种形式的陆地吗？”

江显读懂了，他仍然在对于自己的形成而困惑——这也是他一直想回去的原因。

他在疑惑，自己在茫茫宇宙进化链中的位置；他开始思考脱离□□的束缚究竟是“从海洋踏上陆地”还是会像突变产生的畸形产物一样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江显当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开解他一下。或许这也是她最后能够挽留下他的机会。

“为什么不是呢？”于是她反问，“或许‘电磁生命’的出现是另一种形式的从‘鳃’到‘肺’的进化呢？”

陆寰惊异地看向她：“可是我连多细胞生物都不算。”

“但你不觉得你们相互之间沟通交流的方式以及思维方式都十分高效吗？你们的同类之间只要相互接触，便能连接成一张巨网似地交换所有记忆。

“我甚至无法想象你们电磁生命们的记忆格式：能够跃迁到未来和过去的同时，也在感知着未曾发生过的事情。在你们的视角里已发生和未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团乱麻吗？

江显看到过无数种平行世界的可能，自然知道记忆的混淆会让人如何痛苦。但电磁生命却将其视为是一件极其稀疏平常的事情。

“如果这么看来，我们不过是被困在躯体果壳之中的幽灵。””

“蛋白质、核糖为代表的有机物以原料形式存在了不知道多久才组装出了细胞；单细胞又在漫长的等待里才恰逢其会地凝聚成复杂复合体，成为诞生意识的温床；而或许我们现在过去所有意识所形成的知识智慧传承也已在某一刻，厚积薄发成另一种全新形式的‘集合体’。”江显说，“我们无法真正解释具体的过程，就像是在回望旧日的进化史时，只能陈述演进；却无法解释每一份每一秒生物体内的DNA堿基对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我们已经走在这条路上，我们的存在已经是筛选后的结果了。”她说。

陆寰没有接话，江显便明白他的心意已决。

于是俩人接下来一路沉默地走出了水族馆。

“你想去乘那个摩天轮吗？”陆寰突然扭头看着她微笑。

“你知道摩天轮在我们人类这里的寓意吗？”

陆寰无辜地看着她不说话，显然是不知道的。

“走吧。”江显抓着他的手朝入口处走。

蜿蜒的排队通道里只有他们俩人，于是他们左弯右拐跑得晕头转向，最后干脆丢掉素质翻越栏杆。

江显蹲在栏杆上，觉得自己像是只停在高高电线杆上的鸟。陆寰很贴心地迎上来伸手把她接下去。俩人就这么以一种乱七八糟的轨迹登上了摩天轮的车厢。

摩天轮转到了最高处。

“谢谢你这些天为我讲的、关于你幼时的故事。”陆寰的眼珠里融进了一整个橘红色的落日。

要说讲故事，她还是比不上有些人，毕竟副本可是向人们讲了一颗小行星一生的故事呢。她心想。

“故事还没讲完。”她说。

“在漫长的故事也会有尽头的。”

“你一定要回去，是吗？”

果然人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接受现实的，江显刚刚才试图说服自己，现在便又想改变些什么了。

“就像你有着想要执着追寻的真相一样，我心里也有个必须予以解答的疑惑。”陆寰说，“对不起，回来后所有事情我都会和你详细解释，所有关于人类的东西我也都会慢慢学。”

“那么……”江显伸出了小指，做出一个俩人之间的暗号，“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陆寰和她拉钩。

车厢沉下去了，斜照的金色日光海水一样把他们彻底淹没。

再然后他们顺势相拥，以至于摩天轮很轻微地晃了一下。

“两段电磁波撞在一起也算拥抱吗？”江显哂笑。她突然想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识不过是细微的电活动，而对面另一位更是如此。

“就算是电磁波，接触时也会相互干涉。陆寰说，“然后你就可以在漆黑宇宙的底片上，看到一团明亮的不均质成像。”

他们在盛大的阳光下接吻，第一次，第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