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诏对王献捉弄裴垣的行为,很不赞同。
王献佯怒:“好你个谢二!竟帮理不帮亲。”
“并非我不帮亲。”谢诏被他指鼻子骂,并不生气,合上书,缓声问道,“你焉知对方不食豕肉是因为嫌恶?”
王献看他。
“鲁国公夫人笃信神佛,至不沾荤腥,只食素蔬的地步,其实何至于此?然我等可以不信对方信仰,却不能糟蹋,蒙骗对方背弃信仰。”
王献听他这么说,嚷嚷起来:“他可不是不吃肉,只不吃豕肉罢了!”
还说不是清高!
谢诏则淡淡:“若他不吃,是因为不能吃,你罪过便大了。”
王献听罢,猛然想起自己有个远方表叔从不吃鸡子。
他娶新妇后,新妇觉得奇怪,以为对方是不喜鸡子,恰巧新妇擅厨艺,便将鸡子切碎混在旁菜中,送与他吃,对方丝毫不知,吃了个精光,结果没几时辰便喉咙肿大不能呼吸,差点丧命,好凶险!
王献脸白了白:“不至于吧……”
可上回、上上回的豕肉灌浆,还有更早……的确是没见过对方吃豕肉模样。
谢诏轻咳一声提醒:“裴府尹此次任职期满,应当便入六部任尚书了。”
王献哪里不清楚,更有小道消息传闻,裴府尹马上就是他老爹的顶头上司了!
少年情谊是不假,但也就穿裆裤时玩过那么几年,要是自己差点害对方命,依裴垣记仇性子……王献彻底醒酒了,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得得得,你莫说了,我这就登门看看去!”
吉双在王献走后,悄声问谢诏:“阿郎,裴郎君不是在我们酒楼吃过豕肉菜么?”
那一回,没人提醒裴垣那是豕肉菜,对方吃了之后还赞呢,给了许多赏钱,叫人问庖厨这是什么做的。阿郎恰巧在店里,知道后没让庖厨说实话,托词说是鹅肉。
谢诏点头:“子介鲁莽,今日是侥幸,若下回……”他止住了话头,避谶。
元六则惦记着王献嘴里说的炸排骨,连裴郎君那样挑剔的人吃了都说好,想必味儿一定很好?
兴冲冲对谢诏道:“阿郎还没用暮食,不若我去买些来?”
谢诏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头也不擡:“你自去吃就是,不必拿我做幌子。”
元六嘿嘿一笑,捞过吉双肩膀:“走走走走!”
走到半掩门外还能听见吉双抱怨声音:“你少吃些罢,往那一站我都瞧不见阿郎了……”
谢诏着实是个事少又宽厚的郎君,在这个年纪,旁的五陵少年还在斗鸡走狗,在家亦是呼奴唤婢以显大家风范,似他这般任小厮自去休息,夜深了,觉得饿了,不想麻烦厨房动火,自己带上钱袋子出门觅食的,几乎可以算“珍稀”了。
原本谢诏想的,自家酒楼还没打烊,便去自家吃碗鸡汤馎饦,可独自走出家门后,又觉得这样晴朗的夏夜难得。
头顶月色颇皎洁,泠泠如雪,照得路面亮堂堂的。近来夜晚多雨,莫说月亮了,连颗星子都没有,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原来已经六月中旬了么,怎觉得昨日才过了端午似的。
谢诏沿着巷子里的青砖路慢慢走,脑袋是完全放空的状态,漫无边际地想到什么是什么。
附近有几家大户,马车牛车来往是常事,人却走得少,故枣花巷的路显得很平整,还有些僻静。月光拉长他影子,笼在身上,镀了一层淡淡朦胧光辉,显得人有些清寂,清风也来眷顾,拂动广袖。即将七月的天气,已经不那么闷热了。
谢诏凭借极好视力,瞧见前方脚店里走出来几个勾肩搭背的酒客,再走近些,风一吹,带来对方身上味道,有些熟悉……哦,是自家酿酒。
谢诏擡眼去看脚店门口挂的招牌,写着“虞记”。不知什么字体,圆而胖,毫无笔锋可言……竟然有些可爱。
“可爱”一词,祖母常用来形容小时候他与兄长二人,还有家里那只猫。
不过猫已老,儿孙又生一堆儿孙,如今只能从猫脸上看出老态龙钟,瞧不出可爱。
祖母也走了好些年头。
谢诏蹙眉,想到,倒是新出生的那几只不知十几世孙的小猫,圆滚滚白绒绒仿佛江米团子,确很“可爱”。
再看这招牌,竟然与那些江米团子有些相像。
虞蘅瞧着门口可疑人影,在那苦着脸,不一会自己又笑起来……莫非脑子不好?
她对自己写的招牌很是满意,花体字,多么有艺术气息!
就连门口挂的灯笼,她都重新糊了两个,统一下字体。
这会正支使阿柳挂灯笼呢,阿盼抢了活儿:“我来我来,阿柳挂不明白!”
阿柳乐得清闲,却还是翻了个白眼:“够得着么,矮冬瓜。”
阿盼委屈:“蘅娘子你看她!”
阿盼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了,奈何跟阿柳中隔了有两岁多鸿沟,怎么拼命吃也补不上这点差距。
虞蘅选择装死:“客人吃些什么——”
谢诏听了一耳朵小娘子们的口角,有些尴尬,正欲走,却被叫住,这时候再走未免掩饰太平,太刻意,到底提脚走进店里。
虞蘅得闲了,亲自奉来菜单子。
夜深了,虞蘅几人已经轮番洗漱过,鬓角犹带水汽,穿一身素,这就准备关门关火了。若非谢诏站在店门口跟生了根似的,她都懒得招呼。
灯下,二人对上眼,都有些诧异,这不是那天那河边碰见那谁谁么!
谢诏与那双含笑杏眼对上,又挪开,想的是,虞……原来做灌浆与酸汤面的娘子,并非经验丰足的老媪,而是这样一位清丽女郎。
虞蘅则了然,难怪这位站在黑里那么久,想来是腹中饥饿又囊中羞涩,正纠结不下,被自己喊住,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
不怪她又误会,毕竟谢诏方才练字怕墨汁沾坏了衣裳,穿得十分简素,便是士子们人手一件的襕衫,多浆洗两次便发白发硬。
虞蘅照顾对方体面,将菜单子奉上后,便道:“客人看看可有想吃的?”
她留了话垫在那儿,若没有,起身告辞也不狼狈。
谢诏扫一眼,除却王献盛赞的炸排骨,还有很多豕肉菜……
他看菜单子功夫,虞蘅觑眼打量对方,啧啧,好纯情样貌。
若只生得好便也罢了,自来了汴京,虞蘅也很见过几位俊秀公子,远的不说她那便宜表兄、行玉小哥,近的似今日下午与王二郎作伴那位郎君,也生得一副如玉面庞,可都过于风流了。
本朝男子兴带花,文官中这种风气则更甚,影响得五陵子弟们,个个敷粉带花,比女子都捯饬得精致。
虞蘅当然也欣赏,这样的美人,即便有些脾气也叫人生不起气来啊。
但她还是更喜欢性征分明些的,似眼前这位,手掌骨节、肩颈线条、喉结起伏,还有眉骨与鼻梁,幅度都是那么刚刚好,又不至于太冷肃……虞蘅一寸寸向上扫视,最后落在对方眉眼,便矜持地收回了目光,心下一笑。
这样的样貌,不愁贵胄小娘子们不喜,只要学问还过得去,将来榜下捉婿,前程不就有了?
在心里揶揄过对方,虞蘅又正色:“郎君可看好了?”
美人虽美,却也不能耽误她打烊。
“便要个油泼面。”谢诏合上菜单子,淡淡一笑,“有劳店家。”
“好嘞,”
虞蘅收回菜单,顺嘴问,“可要什么添料?都有煎鸡子、炒鸡杂、卤肉、卤鸡子……”说一半,想起来这位拮据,便笑一笑住了嘴,其实还有好几种没报完。
谢诏不疑有他:“豕肉?”
“是啊是啊,郎君且试试,我们家蘅娘子做的豕肉,吃过都说好,可香了!日间卤的,这会子已经酥烂入味了。”
阿盼挂完灯笼,进来恰好接上,热情朝对方推销。
她浑身心思都在一会的夜宵上,催着阿玲给她就卖剩的鸡汤下馉饳,根本没认出谢诏。
虞蘅刚想解围,说卖光了,又恐阿盼拆穿,正纠结措辞,便听对方道:“也好。”
行吧,一碗油泼素面十二文,加上卤肉浇头,也才二十文……但愿这位不是勒紧裤腰撑面子的。
“蘅娘子怎下这么多面,蘅娘子也饿了?我分一半馉饳给蘅娘子吧,阿玲煮了可多。”阿盼亲亲热热凑过来,一口一个“蘅娘子”。
快打烊了,真叫人高兴!
虞蘅敷衍她:“你自己吃,我洗过脸了,不吃。”
“哦,那这是给那郎君的,那郎君要了两碗?”
阿盼听见的不是一碗么,难道自己听错……还是阿柳那厮胆敢使唤蘅娘子!
虞蘅轻咳一声:“不是……我这不是累一天了,胳膊酸手抖,不小心放多了面。”
这借口,好在是阿盼没心眼,换作聪明些阿柳,便要挑眉不信了。
阿盼果然心疼她:“那蘅娘子快歇着,叫阿柳来煮!”
虽只是寻的借口,虞蘅见她这般关心自个,心里熨贴得很呐,笑眯眯道:“行了,也差不多了,你们玩去。”
煮了平日一倍多些的面,又舀了格外多的一勺卤肉淋在上头,油泼面简直成了卤肉拌面!
虞蘅在心里唾弃自己,客气殷勤地将面送了出去:“客人慢用。”
谢诏举箸,忽而愣住,有些怀疑,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