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冲到外屋地,二埋汰、三狗子拖着腿脚发软的李铮也冲了进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棉袄扣子都没系好的大果子。
“光阳哥!嫂子咋样了?”二埋汰急吼吼地问。
“而埋汰,程大夫现在应该在弹药洞呢!就说我媳妇摔了,让他麻溜儿过来!跑着来!”陈光阳没工夫解释,直接对着二埋汰说道。
“大果子!狗子!你们俩,一个去把灶坑给我烧得旺旺的!再烧一大锅开水!一个去王大拐王叔家,把他家那暖水袋都拿来!多拿几个!”
陈光阳语速飞快地吩咐,自己则抄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冰凉的水。
胡乱洗了把脸,想让自己更清醒点,冰冷的水激得他一哆嗦。
他回到里屋,看见沈知霜已经在大奶奶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尽量平躺好。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只手依旧护着肚子,脸色还是白的。
“媳妇…”
陈光阳重新蹲回炕沿边,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感觉…好点没?还疼得厉害吗?”
沈知霜睁开眼,看着他布满血丝、写满担忧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虚弱但清晰了些:“好多了…就是…还有点隐隐的…发紧…不那么疼了。”
她顿了顿,看着炕沿下三个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豆丁,尤其是哭成小花猫的小雀儿,努力挤出个笑容,“别怕…妈妈没事儿…就是吓唬了一下肚子里的弟弟妹妹…让他们…老实点儿…”
大龙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妈,我不怕!你好好躺着!”
他拉了一把还在抽噎的小雀儿和二虎,三个孩子听话地后退一步,挤在一起,尽量不发出声音,只是六只眼睛都紧紧盯着妈妈。
陈光阳的心稍微往下放了放,但丝毫不敢大意。
他伸手,用自己粗糙但此刻无比轻柔的手掌,小心翼翼、试探性地覆盖在沈知霜按着肚子的那只手上。
手下的肌肤隔着棉布衣裳,能感觉到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肌肉,还有那隆起的、孕育着他骨肉的弧度。
他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覆着,仿佛想把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传递过去。
“媳妇儿…”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嗓子眼儿有点堵。
没过多久,程大牛逼就被二埋汰连拖带拽地“请”来了。
老程头跑得气喘吁吁,棉帽子都歪了,背上还挎着他那个油腻腻、磨得发亮的旧药箱子。
“哎呦我的天爷!这是咋整的!”程大牛逼一进门就咋呼起来,待看清炕上的沈知霜,声音立刻压低了,“知霜啊,快!让我瞅瞅!”
陈光阳赶紧让开位置,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程大牛逼洗了手,坐到炕沿边,先是仔细问了沈知霜摔倒的姿势、着地的部位、疼痛的性质和变化,又让她伸出舌头看了看舌苔,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号了脉。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炉子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程大牛逼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程大牛逼才松开手,长长舒了口气。
对着满屋子紧张的目光说道:“万幸万幸!脉象还算稳当,虽然受了惊,气有点浮,但根基没大动。肚子疼是墩了一下,加上惊吓,动了点胎气,看着没伤着根本。真要是见红或者疼得打滚,那可就悬了!”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静养!绝对不能动气,不能劳累,更不能下地!就给我在炕上躺着!炕要热乎!我开副安胎定神的汤药,马上去抓来煎上,先喝着压压惊,稳一稳。”
一听程大牛逼说“没伤着根本”。
陈光阳、大奶奶,连带屋里的二埋汰、三狗子都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浊气。
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半。
“这就好,得抓啥药啊?”
陈光阳立刻催促。
程大牛逼赶紧从药箱里摸出纸笔,就着炕桌刷刷写起来。
王大拐拄着拐棍也赶了过来,指挥着二埋汰拿着药方子立刻去县里面拿药。
三狗子则把从王大拐家搜刮来的三个橡胶暖水袋都灌满了滚烫的热水,外面裹上厚布,由大奶奶小心翼翼地塞进沈知霜的被窝里,一个贴在后腰,一个放在脚边,一个让她抱在怀里暖着小腹。
炕烧得更热了,屋里弥漫着一股干燥温暖的柴火气。
折腾了小半夜,喝了程大牛逼守着煎好的、黑乎乎一碗安胎药,沈知霜紧蹙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按在肚子上的手也放松了些。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绵长。
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那份让人揪心的痛苦神色褪去了。
大奶奶一直坐在炕头守着,布满老茧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沈知霜的被角,像哄孩子一样。
三小只被强令去东屋大奶奶那边炕上睡下了。
小雀儿在睡着前还扒着门框,泪眼汪汪地看了妈妈好一会儿。
被大龙硬抱走了。
二虎临睡前哭的一抽一抽的。
屋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灶坑里柴火的余烬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还有窗外北风掠过树梢的呜咽。
陈光阳坐在炕沿下的小板凳上,背靠着滚烫的炕壁。
他不敢上炕,怕惊扰了媳妇。
他就那么坐着,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头守护着珍宝却疲惫不堪的猛兽。
白炽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胡子拉碴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炕上熟睡的沈知霜。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媳妇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
冰凉。
他立刻把她的那只手拉过来,用自己的两只大手紧紧包裹住,低下头,对着那冰凉的手指呵着热气,一遍又一遍,笨拙又急切地想要焐热它。
媳妇的手很小,很软,指节纤细,掌心却因为这些年操劳家务、跟着侍弄大棚,也磨出了薄薄的茧子。
陈光阳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后怕,像冰冷的潮水,这时候才迟来地、汹涌地淹没了他。
要是…要是媳妇当时摔得再重一点…要是肚子直接着地…要是程大牛逼晚来一步…无数个可怕的“要是”在他脑子里翻腾,激得他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握着媳妇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仿佛一松手,人就会没了似的。
“唔…”沈知霜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手上的力道,轻轻哼了一声,眉头又微微蹙起。
陈光阳立刻像被烫到一样松开手,连呼吸都屏住了,紧张地盯着她的脸。
直到看她眉头重新舒展,呼吸又平稳下来,才敢小心翼翼地、虚虚地重新覆上她的手。
这一次,他不敢再用力,只是虚握着,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去暖和她。
他想起媳妇怀三小只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是个混蛋,喝醉了耍钱回来,媳妇挺着大肚子想给他倒碗热水,结果地上结了薄冰,她脚下一滑,也是这么摔了一跤。
当时他不仅没扶,还骂她笨手笨脚。
那次也动了胎气,媳妇疼得在炕上蜷缩了一下午,自己却在外面赌红了眼…
如今回想起来,陈光阳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畜生!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他抬起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媳妇熟睡的侧脸。
清瘦的脸颊没什么血色,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是这段时间操劳大棚和照顾家里累的。
那粒小小的、给他添了无数风情的泪痣,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伏着。
她总是这样,看着清冷倔强,骨子里却比谁都温软坚韧。
自己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这辈子才能摊上这么个媳妇?
不,是媳妇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了他陈光阳!
陈光阳暗暗发誓:往后,他就是媳妇的腿,媳妇的眼!但凡出门,门口这块地方,他得用铁锹铲得溜光水滑,撒上炉灰防滑!
媳妇要去大棚?行,他背着去!
媳妇要溜达?他搀着!
一步都不能离人!
他这条命,还有这三小只,加上肚子里那个没出世的,都是媳妇给的。
他欠她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