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布衣伽蓝(2 / 2)

枢密院和内阁的紧急会议,在一种近乎梦幻般的巨大喜悦和随之而来的审慎权衡中,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最终,决议形成:

允李伯禽所请,准其在寿阳山章武大营旧址建寺修行,赐号“寿阳大法师”。同时,将章武郡每年的税赋划拨寿阳寺,作为其维持运转、供养僧众的经费。对于李伯禽年仅六岁的幼子李当,赐爵“怀安王”,即刻迁居彭京,由大楚虚君项恒府邸就近照拂。

南唐十万魔兵,就地解散魔功。所有将士,无论将校士卒,一律剃度出家,就地编入新设的寿阳寺为僧,修持佛法,祛除魔念。

那座曾令楚军寝食难安的章武大营,无数营垒、校场、壁垒,就地拆除改建,一座规模宏大、庄严肃穆的寿阳寺,开始在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罪与罚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寿阳大法师李伯禽为住持,而寺中僧众的骨干,则由李长风麾下“长风阁”中那些修为精深的武道高手充任。

至于南唐剩余的精锐力量,大将李广展现了其非凡的统御之才。他迅速整编出十万可战之兵,领牙门将军衔,亲自统率其中六万精兵,加入罗英的虎贲军团,成为征伐穹夷山脉,东征东吴的锋锐力量;另外四万,则由辅国将军李长风率领,并入卓青麟的关麟军团,镇守大楚南大门;车骑将军罗通率六万修罗骑兵北归沣京大营待命。

楚国庞大的行政机器也随之高速运转起来。借着南唐归降的契机,一项酝酿已久的变革迅速推行:在原有的郡县制之上,设立“省”一级行政区划。

原南唐的核心区域,郴州、梅州、梧州、永州等南方七郡,被整合为“梅山省”,由那位在西部三郡力行分田、编练乡勇的白眉鹰王殷天正,出任梅山省首任刺史。

整个大楚的版图,被重新梳理,共划分为出四十二个省,以及三个地位超然的直隶区——彭京、沣京、金陵。

三座直隶京畿,也被赋予了清晰的定位:彭京,皇都所在,虚君项恒、怀安王李当等象征性勋贵在此安居;沣京,则成为整个帝国真正的军政大脑,内阁、军机处、枢密院、五军都督府、众议院等核心机构林立于此,日夜运转,掌控着帝国的脉搏;而金陵,则承载着大楚的精神图腾。

紫金山巅,规模宏大的霸王陵寝正在日夜赶工,高大的祭坛已然矗立,准备为历年战死的英魂树碑立传。坐镇此地的,是宗室元老、宗人府宗正、昭毅大将军项梁。

寿阳山巅,新落成的寿阳寺。

暮鼓沉沉,余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在枯枝上打盹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铅灰色的天空。白日里诵经的宏大梵音早已停歇,偌大的寺院沉浸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里。唯有后山一片僻静的禅院深处,一灯如豆,在纸窗上投下昏黄而孤独的光晕。

禅房内,陈设极其简朴。一榻、一几、一蒲团而已。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和淡淡的香烛气息。

曾经的南唐国主,如今的寿阳大法师李伯禽,身着一领洗得发白的灰色袈裟,正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他双眼微闭,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乌沉沉的檀木佛珠,嘴唇无声开合,默诵着日复一日的经文。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影,眼角的细纹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深刻,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白日里,他端坐于大雄宝殿高高的法座之上,领诵经文,声音洪亮而悲悯,面对着下方十万剃度不久、神情或麻木、或痛苦、或狰狞的前魔兵僧众,如同佛陀在凝视着无边苦海。

那些曾经生啖人肉的士卒,如今每日在佛号声中挣扎、煎熬,试图洗刷深入骨髓的罪孽和魔念。袈裟之下,是他们依旧强健却空有蛮力的身躯,散功后的虚弱与内心的煎熬,让一些人的眼神在平静的表象下,偶尔会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狂躁。

李伯禽的诵经声,是镇压这片躁动苦海的唯一力量。

然而,当暮色四合,万籁俱寂,他独自回到这间小小的禅房,卸下白日里那副悲天悯人的法相,无尽的疲惫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捻动佛珠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曾属于年轻君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难以化开的死寂。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禅榻一角,那件白日里换下的、叠放整齐的旧袈裟上。

沉默了片刻。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轻轻掀开了那件袈裟的一角。

袈裟之下,赫然压着一方砚台。

玄石所制,沉重,冰冷。正是当日章武帅帐之中,他亲手砸向李信的那方墨砚!砚台边缘,一道深褐色的痕迹顽固地嵌在石纹深处,那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混合着墨的污浊,形成一种永远无法洗净的暗沉印记。

李伯禽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道暗沉的血墨污痕。指尖传来的冰冷坚硬触感,瞬间将他拉回那个充斥着血腥、绝望和墨汁飞溅的夜晚。李信跪伏的身影,自己撕裂心肺的咆哮,还有那血墨混杂、蜿蜒流下的污浊液体……一幕幕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禅房内死寂无声。唯有窗外山风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暗夜中悲泣。

李伯禽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手指停留在那冰冷的污痕上,久久不动。昏黄的灯光将他低垂的头颅和佝偻的身影,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一片巨大而孤独的阴影。那阴影的边缘微微颤抖着,仿佛承载着整个南唐倾覆的重量,以及那近万生民无声的控诉。

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溢出他干涩的眼角,沿着布满细纹的脸颊,缓缓滑落,最终滴落在袈裟粗糙的布料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旋即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凄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