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交代完毕,柳恒与方拙的身影便隐没在岭脊后。陈浩在火堆旁看着他们离去,心口的空洞像被一阵极冷的风吹得更清晰。他捧起茶,热气在早晨的雾里化为细丝,像是许多未说出的名字被蒸发。
天亮后,白霜雪与他一同押着名单下山。沿途的村民见合议者路过,纷纷鞠躬行礼,表面上是对赤焰城的怜悯与敬重,实则也夹着对未知的恐惧:谁会在下一夜被点名?谁会被从床榻上拉走,再也不回?
下山的路上,陈浩偶尔会听到某句低语,像是有人在背后念出名字的残音。那残音一旦被听见,便像被石子打碎的玻璃,碎片在耳边打转。他一次次把注意力拉回到手中的名单:厚厚的纸页被方拙事先以朱墨封缉,外面贴着多重符印,名单一页页列着姓名、出生、籍贯、以及若干或白或黑的不明注记。某些注记用旧字体写成,带着难辨的意义符号,看起来像暗号。
“这里有几处‘难以公示’的注记被特别标注。”白霜雪低声念出一行字——她读不全,字迹残碎,“——‘家中失踪、不可公开、族中戒律’之类。首领交出的大多是普通名单,而这些标注部分并未全权交付给合议,或许那是他所说的‘过渡’的一部分。”
陈浩沉默。名单里有太多的面孔,太多的故事。每当他把某一个名字读出,脑海中便会闪起一幅淡淡的画像:一位母亲在灯下缝补,一个小孩在巷口丢了风车,旧时一个被逼着跪在石台前的面孔。那些画像既模糊又熟悉,让他心头发紧:记忆的边缘似乎在被名单召回,而名单一旦公开,被召回的往往不是安宁,而是暴风。
回到落针崖后,方拙与柳恒尚未归来。方拙的徒弟们一早已把名单一部分分置进更深的阵炉,进一步以归元之法与九针绳索做一番逐条验证。流光与几位海灵站在岸边,潮印在她们身侧浮动,像几只安静的蓝色水鸟。海上偶有舰影掠过,但都在远处,像畏惧赤焰城的封锁。
午后,柳恒与方拙终于归来。他们的脸上带着灰尘与血痕,目光苍白但带回了更压抑的消息。柳恒将一只用黑布包裹的物件推进火光下,众人凑近,只见黑布下露出细小的铜针碎片与一页更旧的名册残页。那页残页字迹斑驳,却有几行字在火光下跳动,像是被某种力量注视。
“我们在岭深处遇到的并非普通祭典。”方拙声音低哑,“那处祭坛是‘刻名’的复刻。祭者以旧法为名,却以新恶为实。他们并不满足于收集名字,而是把名字的因果、碎片、记忆一并灌注进残核与案台。更糟的是,我们发现有几条回路直通若干城镇,并且使用的符号与殷家账册上的代号有重叠——殷家并非孤立的供应链,某种更古老的脉络在暗中牵引。”
陈浩手心一紧。柳恒继续说下去:“更可怕的是,我们在谷底找到了一张名单的缩影,上面赫然有你的名字——不仅仅是‘浩’字,有更完整的注记,标识为‘祭点候选——待核’。我当即以锋刃截住,但那名单像被某种阵法保护,无法在山中公开带走。我们只好把残页掠回,封于炉中做进一步检视。”
众人皆色变。白霜雪的剑在鞘中发出一声轻响,那声音像刀锋摩擦心弦。陈浩像被雷击中般杵在原地,胸口的空洞像被针又挑了一次,他强压住涌出喉间的惊骇,声音沙哑:“那名单上的注记是如何写的?为何会有我的名字?”
柳恒嘴角紧抿,指着火光里那页残页的边角:“不是完整的章列,只有一处迭记。上面记载了一个名字——‘浩’,随后的注记是‘候选、待祭、暂留’。我们以为这是旧日记录,但记录旁又有几处新刻的符号,说明有人近期曾尝试把你纳入他的回路。我们当时用归元与断流术把那处回路打散,但能打散的只是露出的部分;更深的痕迹仍被掩藏,无法一时揭尽。”
陈浩眼前发黑,身体一阵软,他扶着炉沿,呼吸像被海水压住一般难以顺畅。他的心里出现一连串画面:年少时在夜里偷学针法的烛影、父辈口中提及的“不可为名”的警句、落针崖那次几乎被吞没的梦。那几个碎片像被潮水从沙中翻出,越堆越多,他在其间几乎辨不出真假。
白霜雪上前扶住他,声音低且坚定:“浩,你不是不知道代价是什么。若有人曾在名单上写下你的名,不代表你就是祭品的同义词。我们现在有证据、有时间、有合议的程序。先把名单逐条查验,把可救的人救出,把可疑的注记标注为危险区域。然后把残核与刻针碎片彻底封入落针崖炉中,不给他们二次尝试的机会。”
陈浩看着火光,目光逐渐稳固。他知道惶恐无法替他做事,愤怒也不能直接铲除那份黑暗。他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的疼痛压回去,像把刀子插回鞘中:“把名单放入更深的阵炉,再把残片与那页残页放入隔离盘。我会与合议会一起,逐条确认名单上的人,按意愿与实际处境处理。若有人确有意把我写入他们的祭列,我就不会旁观——但我也不会做出被逼无奈的盲目牺牲。”
夜色渐暗,炉火在阵符下像一只沉默的兽慢慢翻身。青冢岭里,早已有人在夜风中祈祷,也有人在默默等候。名单暂时被封存,但那道名为“浩”的痕迹不会轻易消失;它像一枚钉子,已经钉在陈浩记忆的墙面上,拔出须费血泪。
夜深的人少了,火光里只剩下几张脸刻着疲惫。陈浩倚靠着岩壁,手指在匣套上无意识地描画着旧纹。他知道,从今往后,不只是要追查苍针的脉络、曝光殷家的外环、拆除第九囊,更要在自我里找回被抹去的那些小片段,只有把自己的名字、过去、以及与针道的纠葛弄清,才有资格去为众人的名字讨回公道。
青冢岭的风又起,带出一种咸与苦的味道。名单里的名字此刻在炉中沉睡,等候一个更长、更稳的清理仪式。钟声未响,合三的倒数还在远处,但在这夜里,一个更危险的命题已经被点亮:当名字成为道具、人心成为算盘,谁来替被算计的人说话?陈浩握紧匣套,指节泛白,像一根绷紧的弦,他知道,真正的祭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