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智左手肘紧靠着餐桌边轻轻托着下巴,右手掌则是轻轻的搭在餐桌边的空处,食指在无声的点击着桌面。他脸上表情复杂,双眼目光内敛的直视着江春生,似乎对江春生所说的内容非常感兴趣。说话间停顿下来的江春生见状,受到鼓舞,抛出了自己思考已久的、也是最能让人看到希望的规划:“我们初步的计划是,首先,集中资金,在厂区门口的临街面,重新规划,盖一排整齐、像样点的门面房,然后对外出租。这样,很快就能有一笔稳定的租金收入,可以盘活资金,需要大笔资金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抵押贷款。至于罐头生产……我们肯定不会继续生产罐头了,暂时也不打算恢复生产。”
说到这里,他目光中闪动着一种对未来的笃定:“我们看中的是另一个方向。现在国外的发达国家,老百姓都流行喝瓶装的纯净水、矿泉水了。我们也了解到,在我们国家的深圳,已经出现了全国第一家生产瓶装矿泉水的工厂。我们打算等时机稍微成熟一点,大概一两年吧,市场培育一下,生产技术上再发展的跟进步一些。我们就引进合适的水处理设备,转型生产瓶装纯净水。我们计划的目标并不远大,只希望成为松江市第一家生产瓶装纯净水的工厂,把本地区的市场做好,我们就知足了。我相信,今后若干年,瓶装水在我们国家的市场前景,一定非常巨大,足以养活成千上万家生产厂家。”
江春生条理清晰、重点突出的阐述,让朱一智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猛地想起前几天他们两人问起过他是否认识城关镇分管经济的陈华强副镇长,当时只当是寻常打听,没想到背后竟牵扯着这样一桩“大手笔”的买卖!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平时只觉得他踏实肯干、沉稳可靠,没想到竟还有这般敢想敢干的魄力和颇具前瞻性的眼光。这不禁让他对江春生刮目相看。
当他听到朱文沁在一旁补充道:“买断罐头厂一共用了五万块钱,春哥出两万,另外两个朋友一人出一万五”时,刚刚缓和的脸色不由得又是一紧。而李玉茹更是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问道:“五万?!我的老天爷!你们……你们哪来这么多钱?”
她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江春生和女儿脸上来回扫视,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关切:“春生啊,这钱……是你家里的?还是你找朋友借的?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渠道来的?阿姨可得提醒你,违法乱纪的事,咱们可千万不能做啊!那是要坐牢的!”她工作了大半辈子,和丈夫朱一智都是拿固定工资的国家干部,家里所有的积蓄加起来,连一万块钱都不到,两万块钱对她而言,简直是个天文数字,由不得她不担心这钱的来路。
不等江春生开口,朱文沁已经抢着回答道:“爸妈你们放心好了!春哥的钱来路清白得很!他在治江铸造厂李大哥那里有10%的股权分红呢!前年分了五千,去年分了八千。春哥平时连工资都花不完,这些钱都被我帮他存起来了,这可是我和春哥的小金库,他爸妈都不知道呢!是不是啊,春哥?”她说着,看向江春生,寻求确认。
江春生点点头,肯定道:“是的,朱叔,阿姨。买厂的钱,主要就是我这两年的分红积蓄,再加上李大哥和于大哥两个特别好的朋友,他们都是正经的经营着自己企业的商人,绝对没有问题,您们放心。”
朱一智面色依旧凝重,他沉吟片刻,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春生啊,你搞这么大动作……是打算……要辞职‘下海’了吗?”
“下海”经商对于端着“铁饭碗”的国企职工来说,是需要巨大勇气和承担巨大风险的决定。
江春生立刻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朱叔,我还没有这个打算。工程队的工作我会继续认真干下去。毕竟,现在钱叔在队里推行单项工程独立核算,没个工程下来,只要管理得好,有节约,有利润,我们都能拿到分成,一年的收入也还算可观,有两三千块。买下罐头厂,只是我和朋友利用业余时间兼顾着做一做,算是多条路子,挣点小钱,补贴一下。”他刻意将这件事说得轻描淡写一些,以减轻长辈的忧虑。
然而,李玉茹脸上的怀疑神色并未散去,她摇着头,语气中充满了不看好:“不是阿姨泼你们冷水,那城关镇,家大业大的,他们都做不下去的厂子,你们几个年轻人,一没经验,二没太多本钱,就这么接手过来,我看啊……唉,这两万块钱,怕是真要打水漂了!”她越说越觉得心痛,“这可是两万块钱啊!要是存在银行里,一年光利息就得有多少?文沁,你是银行的,你算算,现在利息涨了,一年定期多少?”
朱文沁对母亲的悲观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依言回答道:“妈,现在一年期定期存款的年利率是7.2%,两万块钱存一年,利息就是1440块钱。”
“听听!1440!”李玉茹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痛心疾首的味道,“这比我一年的工资加起来还多呢!存在银行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生这么多利息。天天上班还累死累活的图个啥?你们这折腾来折腾去,万一赔了,那可真是……”后面的话她没忍心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江春生理解李玉茹的担忧,这几乎是所有求稳的长辈都会有的第一反应。他连忙耐心解释,试图描绘出可见的收益前景来打消她的顾虑:“阿姨,您的担心我明白。不过,请您相信,我们不是盲目接手。就像我刚才说的,罐头厂买下来,我们第一步不是去恢复生产,而是先盖门面房出租。我们已经初步测算过,就在那个位置,只要房子盖出来了,租金收入肯定比把钱存银行的利息要多,而且这是长期的、稳定的收入,一本万利。先把这部分收益拿到手,后面再图发展,风险是可控的。”
朱文沁也在一旁帮腔,她深知自己父亲在规划建设领域的话语权,于是将目标转向了朱一智,语气带着撒娇和恳求:“老爸!今天之所以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们,除了分享喜悦,更重要的就是想请您这位大专家出山,帮我们指导指导嘛!”她凑近父亲,摇晃着他的胳膊,“您看,门口那排门面房,到底盖成什么样的才好?又省钱,又好租,还能多挣钱?您老在局里天天指导别人怎么建房子,这回也指导指导您的半个儿子呗!您要是不帮春哥把这排门面房顺顺利利、漂漂亮亮地盖起来,他那两万块钱要是真打了水漂,我……我可就找您赔!”她半真半假地耍着赖,试图用这种亲昵的方式打破父亲严肃的态度。
朱一智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又看看对面坐姿端正、眼神恳切的江春生,心中真是喜忧参半,五味杂陈。喜的是,年轻人确实有冲劲,有想法,敢于打破常规去拼搏,这比他当年按部就班的日子要精彩得多;忧的是,这条路注定荆棘遍布,尤其是涉及到具体的建设审批,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叹了口气,既是对女儿的无奈,也是对自己不得不介入此事的感慨,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严谨:
“好了好了,丫头,你别摇晃了,我还没有喝酒呢,头就被你晃晕了。”他轻轻拨开女儿的手,正色道,“你说的轻巧,‘指导指导’?盖房子不是小孩子搭积木,想怎么盖就怎么盖。现在搞建设,是有严格规定的。首先,你们要盖门面房,得符合城关镇那片区域的总体规划要求吧?不能想盖多高就盖多高,想盖什么样式就盖什么样式。然后,要委托有资质的设计单位,先拿出建筑设计方案,报到我们规划局来审查。方案通过了,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更详细的建筑深化设计。深化设计审批通过后,才能去做用于施工的施工图设计。这后面,还有消防、交通、给排水、电力等等一系列的手续要办,有一套完整的、严格的审批流程。不是你说盖,明天就能动工的。”
朱文沁听了这一长串流程,虽然知道父亲说的是实情,但还是有些不以为然,嘟囔道:“爸,这不有您在吗?您就是管这个的,流程再复杂,还能复杂过您去?反正我不管,您得帮春哥想办法!”
朱一智看着女儿一副“赖上你了”的表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同时也感到肩头沉甸甸的。他知道,女儿和春生这是把他当成了最大的倚仗和靠山。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再继续强调困难,只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仿佛在品味,又像是在思考。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李玉茹看着丈夫凝重的脸色,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暗自叹了口气。朱文沁则用期待的眼神紧紧盯着父亲。
过了一会儿,朱一智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女儿,最后落在江春生脸上,他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白酒,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担忧、审视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说道:“好了!这事啊,今天先说到这儿,具体的……以后再说。说了这半天话,菜都快凉了。春生,来,不管怎么样,你们年轻人比我们这一代有冲劲,敢想敢干,单是这份勇气,就值得喝一杯。来,我敬你和丫头,你们今天,也确实是琢磨出了一件让我们感到很意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