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田！”男孩吸溜着鼻涕，“今年开春的时候，鬼子来村里抓了二十多个...”
小周已经拿着登记簿凑过来，钢笔尖在“失踪人口”那栏顿了顿：“是不是左脸有颗痦子？前天在城隍庙地窖里救出来的人里有个叫这名的。”
男孩脏兮兮的小脸突然亮了，转身就要往城里跑，被钱伯钧一把拽住：“领了粮再回去。”
说着亲自舀了满满一斗米倒进男孩的破布袋，又往他兜里塞了两块麦芽糖。
这一幕被越来越多围过来的百姓看在眼里。
有个挎着竹篮的大婶突然扯开嗓子喊：“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排在后面的开始往前挤。
“都别急！人人有份！”赵明跳上桌子喊，“领完粮的去西边登记修城墙，壮劳力一天三斤米，妇女孩子两斤！”
钱伯钧趁机退到凉棚后，正好看见辎重营长老蒋带着几辆牛车过来。
车上堆着铁锹、箩筐，还有十几口大铁锅。
“团座，木匠瓦匠都安排好了。”老蒋抹着汗汇报，“南门城墙缺的那段，老百姓说用老法子夯土就行，比青砖结实。”
正说着，人群里突然传来哭声。
原来是个裹小脚的老太太领了米却拎不动，急得直抹眼泪。
两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正帮她往家抬，瘦弱的胳膊直打颤。
钱伯钧大步走过去，单手拎起米袋往肩上一扛：“大娘住哪？我送您回去。”
老太太惊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长官哪能干这个...”
“在咱们青峰支队，帮老乡干活天经地义。”钱伯钧已经迈开步子，“您前头带路。”
穿过两条街的工夫，身后跟了十几个看热闹的街坊。
老太太住在城隍庙后巷的土坯房里，屋檐下还挂着日本人的“良民证”。
钱伯钧把米袋放进堂屋的米缸，转身时注意到墙上褪色的年画被撕了一半，露出后面用炭笔写的“正税三斗二升”字样。
“大娘，鬼子收粮都记在这上头？”钱伯钧指着墙问。
老太太哆嗦着从炕席下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几张泛黄的纸条：“这是今年的完税凭证...老总您看，真是一粒都没敢藏啊...”
跟来的街坊们七嘴八舌说起来。
穿长衫的私塾先生掰着手指头算：“田赋、保甲费、枪械捐，加上临时摊派，一亩地要交一石二斗粮。我家五亩水田，去年倒欠维持会三斗...”
钱伯钧听得眉头紧锁，突然转身对警卫员说：“去把王参谋长请来，带上咱们的《土地税则》。”
又对街坊们拱拱手：“从今往后，每亩地只收三斗公粮，鳏寡孤独减半。要是谁发现多收一粒米，随时来县衙砸我钱伯钧的饭碗！”
人群“轰”地炸开了锅。
私塾先生激动得山羊胡直颤：“三斗？当真三斗？”
“白纸黑字盖大印。”钱伯钧从匆匆赶来的王参谋长手里接过文件，“不光减税，还要分地。鬼子强占的熟田，原主认领；无主荒地，谁开垦归谁。”
老太太突然跪下来要磕头，被钱伯钧一把扶住。
屋外围观的百姓已经挤满了小巷子，有个赤膊的庄稼汉突然吼了一嗓子：“修城墙算我一个！”
这声喊像打开了闸门，众人争先恐后往西门外跑。
王参谋长擦着眼睛直笑：“团座，照这个劲头，不出三天就能把城墙缺口补上。”
下午的动员会比预期热闹十倍。
临时搭的台子前乌泱泱全是人，连城墙上都爬满了半大孩子。
赵明扯着嗓子宣传政策，每念完一条
“...第五，设立识字班，每晚上课两时辰！”
“...第六，组织合作社，统一购销农具种子！”
台子下，辎重营的战士正给报名的青壮登记。
有个虎背熊腰的铁匠在名册上按完手印，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老总，这是俺藏了两年的铁钉，修城墙用得着！”
他这一带头，百姓们纷纷跑回家拿工具。
不到半个时辰，台子旁边堆起了小山：豁口的锄头、磨秃的镰刀、甚至还有几把老式军刀改的柴刀。
夕阳西下时，南门外的工地已经热火朝天。
壮劳力们分成三班，轮番上阵夯土。
两人一组抬起石夯，随着号子重重砸在夹板墙里，汗珠子在古铜色的脊背上闪闪发亮。
妇女们也没闲着，两人一队用柳条筐运土。
有个扎蓝头巾的小媳妇筐绳断了，正蹲在地上着急，被路过的小周看见。
女干事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绑腿带，三下五除二把筐子重新系好。
“使不得！”小媳妇慌忙去拦，“脏了您的军装...”
“怕啥？”小周已经利索地背起筐子，“在俺们老家平顺，妇女突击队修的水渠比男人还多哩！”
工地边缘，炊事班支起的十口大锅冒着热气。
猪肉炖粉条的香味飘得老远，掌勺的老班长正给排队打饭的百姓挨个舀菜。
轮到那个寻爹的男孩时，特意往他碗底多埋了块肥肉。
钱伯钧和王参谋长沿着城墙根巡查。
修复段已经垒起三尺多高，新夯的黄土里掺着碎麦秸，在夕阳下金灿灿的。
几个老汉蹲在墙根抽烟袋，看见长官过来连忙起身。
“坐着歇会儿。”钱伯钧摆摆手，接过其中一位的烟袋锅看了看，“老伯，这土配比行么？”
缺了颗门牙的老汉咧嘴笑：“长官放心，嘉靖年间修城墙就用这方子。别看是土墙，淋上米汤再夯实，比水泥还经久！”
正说着，城墙那头突然传来欢呼声。
原来是有伙年轻人挖土时刨出眼古井，清冽的井水咕嘟嘟往外冒。
私塾先生挤在人群里摇头晃脑：“《周易》有云，改邑不改井，此乃祥瑞啊！”
夜幕降临后，工地四周点起了松明火把。
政训处的干事们搬来留声机，放起了《二月里来》。
轻快的旋律中，百姓们干得更起劲了。
不知谁起了个头，夯土号子渐渐变成了合唱：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