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县的秋天,在连绵的阴雨中彻底沉了下来。文物所老旧的屋檐下,雨滴串成珠帘,敲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陈砚独自坐在资料室里,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过湿漉漉的玻璃,映在他面前那张薄如蝉翼的材质上。
“井宿?”
这两个铅笔写下的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中荡开一圈圈疑惑的涟漪。爷爷陈云樵为何要将这片绘有诡异漩涡星图的材质,如此隐秘地藏在笔记封皮的夹层里?它与之前追寻的建文帝线索,似乎隔着一层厚重的、无法穿透的迷雾。
那片材质非丝非革,触手冰凉滑腻,对着光线,能看见内部有极其细微的、仿佛天然形成的纤维状结构,墨线绘制的漩涡图案线条流畅而古拙,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感。陈砚尝试用常规的化学试剂在边缘测试,材质毫无反应,异常坚韧。他用高倍放大镜观察墨迹,发现墨色深沉,已完全渗透,绝非近代之物。
“井宿……”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二十八星宿之一的井宿,主星井宿八,在现代天文学中属于双子座。在中国古代星野分野中,井宿对应雍州(大致今陕西、甘肃一带),有时也与西南某些地域有隐晦关联。但爷爷为何独独标注它?这漩涡图案,是象征井宿的星官形态?还是另有所指?
他再次翻开爷爷的笔记,不放过任何可能与星象、天文相关的只言片语。笔记内容庞杂,除了明史考据、地理探寻、民俗记录,也确实夹杂着一些观星记录和星象谶语类的摘抄,但大多零散,不成系统。在接近笔记末尾,一段关于明代钦天监的杂记旁,他发现了一行更小的、几乎被忽略的批注:
“……世传洪武间,钦天监曾密制‘星舆’,以特殊法门绘制,能感应星力,标示秘所,然制法失传,实物不知所踪。其材质特异,非帛非纸,水火难侵,或与上古‘星陨之丝’传说有关?”
星舆?感应星力?标示秘所?陈砚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拿起那片材质,再次对着灯光。难道……这就是爷爷猜测的、明代钦天监密制的“星舆”残片?而这漩涡图案,并非随意绘制,而是需要特定条件(比如对应星宿的力量?)才能解读的、隐藏着另一个秘密地点的地图?
这个猜想让他既兴奋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如果这真是“星舆”,那它所指向的“秘所”,恐怕比建文帝的遗物更加古老、更加隐秘,甚至可能超出了传统历史考古的范畴。
他立刻联系了苏湄,将高清扫描件和自己的推测发了过去。电话那头,苏湄沉默了良久,才语气凝重地说:“陈砚,如果这真是‘星舆’,那事情就复杂了。我需要对这种材质和墨迹进行更精密的成分和年代测定,这需要时间和更专业的设备。另外,‘井宿’的线索……我记得省博物院资料库里,好像有一套明清时期流传下来的民间星象图抄本,我回去立刻查找,看有没有关于井宿的特殊记载或图示。”
几天后,苏湄带来了初步的分析结果和一份意外的发现。
“材质分析结果很奇特,”苏湄在视频通话中展示着光谱图,“主要成分是一种无法辨识的有机纤维,混合了极微量的、非地球常见的稀土元素同位素!碳十四测年显示,其年代远超明代,至少在万年以上!墨迹成分倒是明代的朱砂和松烟墨,说明图案是后来绘制上去的。”
万年以上的未知材质!明代绘制的图案!这本身就足以颠覆常识。
“还有,关于井宿,”苏湄切换画面,展示了几张模糊的古籍照片,“我在那套民间星象图抄本里,找到了一幅非常罕见的‘井宿鬼域图’。你看,正常的井宿星官形态像一口井,但这幅图里,井宿的星点被连接成一个……漩涡状,漩涡中心指向……地下?图注还提到一句谶语:‘井宿临渊,鬼门洞开,星钥所指,黄泉路现’。这听起来很玄乎,像是风水堪舆或者……某种民间禁忌传说。”
“星钥?”陈砚捕捉到这个关键词,“是指启动这‘星舆’的钥匙?还是指‘井宿’本身就是一种钥匙?”
“不好说。”苏湄摇摇头,“但结合‘星舆’需要感应星力的说法,或许,‘井宿’星本身,或者其在某个特定时间点的方位,就是解读这片‘星舆’的关键?我们需要一个精通古星象,尤其是星象与地学关联的专家。”
星象专家……陈砚首先想到了青城山的张明远道长。道家自古就对天文星象有深入研究。他立刻致电张道长,描述了“星舆”残片和“井宿鬼域图”的情况。
电话那头的张明远道长沉默了片刻,声音带着少有的肃穆:“陈居士,你所提及的‘星舆’与‘井宿鬼域’之说,在道藏秘典中确有零星记载,但多为禁忌之言,被视为沟通幽冥、触及地脉的邪异之术,正道之士向来避而远之。据传,此类‘星舆’并非人造,乃是以天外陨星之核心炼化而成的‘星髓’为基,感应特定星宿之力,可显化出通往大地极阴或极秘之处的路径。而井宿,在星野分野中,除了对应雍州,在某些古老传承里,亦被视为连接阴阳的‘鬼宿’之门户,‘临渊’、‘黄泉’之说,并非空穴来风。”
道长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若此物真是‘星舆’,其所指之处,恐非善地,凶险异常,不仅可能有自然形成的奇诡地形,更可能触及一些……非人力可抗衡的未知存在。贫道建议,若无万全准备和不得不为的理由,切勿轻易探寻。”
非善地?凶险异常?未知存在?张道长的话非但没有吓退陈砚,反而让他更加确定,这“星舆”背后,隐藏着爷爷都未曾轻易触碰的巨大秘密。这或许就是爷爷将它深深隐藏的原因。
“谢谢道长提醒,我们会谨慎行事。”陈砚谢过道长,心中已有了决断。
就在他整合所有线索,试图推算“井宿”在特定时间点的方位,以寻找“星舆”可能指示的区域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一个雨夜敲响了文物所的门。
来人是阿依。她没有打伞,苗族的百褶裙和银饰被雨水打湿,神色间带着一丝匆忙和警惕。
“陈砚哥,”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压低声音,“寨老让我来的。前几天,寨子里来了几个外地人,说是搞地质勘探的,但问的问题都很怪,绕着弯子打听我们苗族古老传说里关于‘星星落下的地方’,还有‘通往地底的入口’。他们身上……有股很淡的、但让人不舒服的土腥气和……一种冷冰冰的味道,不像活人常有的气息。”
“寨老担心他们和图爷(刀疤)那伙人有关,但又感觉不太一样。他想起你之前在找些古旧东西,让我来提醒你一声,最近小心点。”
“星星落下的地方?”“通往地底的入口?”陈砚心中剧震!这几乎与“星舆”和“井宿鬼域”的指向不谋而合!难道,除了他们,还有另一批人也盯上了这个秘密?而且,似乎来头更诡异?
送走阿依,陈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迫近。对手不再仅仅是求财的文物贩子,而是似乎知晓某些古老秘辛、目的不明的神秘势力。他必须加快步伐。
通过与苏湄连日来的推算和比对古籍地图,他们将“星舆”可能指示的区域,锁定在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地点——并非遥远的雍州,而是就在本省西南部,与云南、贵州交界处的一片广袤的、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山区,那里在明清时期的星野分野图中,恰好有一个小的分支对应井宿的“鬼”星次。当地苗族、侗族的古老传说中,也确实有关于“星星井”、“落魂洞”之类的禁忌之地。
“就是这里了。”陈砚指着地图上那片被浓重绿色覆盖的区域,“根据推算,在下一个月圆之夜,井宿会运行到特定角度,其星光之力最强,或许是‘星舆’产生感应的唯一窗口期。我们必须在之前赶到那片区域,找到可能存在的‘入口’。”
这一次,他知道前路莫测。不仅邀请了苏湄和老鬼,也将情况告知了阿依和她在公安系统的朋友,希望能在必要时获得支援。周教授在北京也动用关系,为他们申请了更高权限的卫星遥感图和地质雷达扫描支持。
出发前夜,陈砚最后一遍检查装备。除了常规的探险工具,苏湄还特意准备了几台改造过的、能探测微弱能量场和地磁异常的仪器。老鬼则弄来了性能更好的防护装备和信号弹。阿依带来了寨老赠送的、据说能辟邪驱瘴的苗族秘药。
陈砚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冰冷的“星舆”残片上。漩涡图案在灯光下仿佛在缓缓转动,透着一股吸噬人心的魔力。“井宿临渊,鬼门洞开……”他低声念着那句谶语,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面对未知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爷爷将这片“星舆”藏得如此之深,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它危险,更是因为它所关乎的秘密,可能远超个人的生死荣辱。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清冷的月亮从云层缝隙中露出,将皎洁的银辉洒向大地。月华如水,仿佛在无声地洗涤着世间的尘埃,也照亮了通往未知深渊的前路。
陈砚收好“星舆”,深吸一口带着雨后草木清香的空气。他知道,这一次,他们将要踏入的,可能是一片连历史都为之失语的禁忌领域。而所有的答案,都隐藏在那片漩涡之后,等待着星光照亮的那一刻。
月圆之夜前三天,陈砚、苏湄、老鬼,以及在黔东南与他们汇合的阿依,一行四人驱车进入了那片位于省界交汇处的莽莽苍山。这里已是开发区的边缘,再往里,便是地图上标示为自然保护区核心区、禁止普通人进入的原始林海。周教授通过特殊渠道为他们争取到的科研勘探许可,也只能让他们抵达最后一个护林站。
最后的补给点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挂在半山腰的苗族小寨子,名叫“星子寨”。寨名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很久以前,有星星坠落在寨子后山的深潭里。这与阿依之前提到的“星星落下的地方”不谋而合,更增添了此行的神秘感。
寨老是一位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人,名叫龙巴。他穿着靛蓝色的土布苗服,头上缠着厚厚的包头。听完陈砚他们谨慎说明的来意(只提及寻找特殊地质结构和古生物遗迹),龙巴老人沉默地吸着水烟,良久,才用沙哑的汉语缓缓说道:
“后山那口‘落星潭’,还有潭子后面那个从来没人走到过尽头的‘无底洞’,是我们寨子世代相传的禁地。老辈子人说,那里是‘鬼门关’,是山神爷睡觉的地方,不能吵,不能进。以前有不听话的后生进去,再也没出来。几年前,也有一批像你们这样的外人,带着奇奇怪怪的机器要进去,后来……听说只在洞口找到了几件破烂的装备,人不见了。”
龙巴老人浑浊的眼睛扫过四人:“你们身上有‘公家’的文书,我拦不住。但看在阿依这女娃的份上,我提醒你们,那地方邪性。洞里有的时候会发出像打雷一样的声音,有的时候又会飘出好闻的异香,但闻久了头会晕。还有……洞里的石头,有些会自己动。”
会自己动的石头?陈砚和苏湄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复杂的地质活动或强磁场现象。
“谢谢阿伯提醒,我们会小心的。”陈砚郑重说道,并将带来的一些药品和盐巴送给寨子作为谢礼。
在星子寨休整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在龙巴老人指派的、一个胆大的年轻猎人阿木的带领下,队伍向着后山禁地出发。山路比想象的更加难行,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全靠阿木用柴刀在前方劈砍藤蔓和灌木开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味和湿气,各种不知名的虫鸣鸟叫在耳边聒噪,阳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
走了大半天,穿过一片遮天蔽日的榕树林,前方隐约传来隆隆的水声。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光线也暗淡下来。拨开最后一道屏障般的蕨类植物,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巨大的、呈不规则椭圆形的深潭出现在山谷底部,潭水黝黑,深不见底,水面异常平静,仿佛一块巨大的墨色玻璃,将周围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古木倒映其中,透着一股死寂。这就是“落星潭”。而在潭水对面,靠近陡峭岩壁的地方,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高宽均有十数米,像一头巨兽张开的大口,阴森地对着他们。洞口周围的岩石呈诡异的焦黑色,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与周围青翠的环境格格不入。那便是“无底洞”。
仅仅是站在潭边,就能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腥气的冷风从洞中吹出,让人汗毛倒竖。苏湄手中的探测仪立刻发出了轻微的“嘀嘀”声,屏幕上的数值开始跳跃——磁场异常强烈,环境辐射值也略高于背景水平。
“就是这里了。”陈砚低声道,他能感觉到怀中那片“星舆”残片似乎也散发出一丝微弱的、冰凉的波动。
阿木将他们带到此地,便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了,按照寨子里的规矩,在潭边进行了一个简单的祈福仪式,然后便匆匆原路返回。
队伍在潭边稍作休整,检查装备。老鬼给每人分发了强光手电、头灯和一支信号枪。苏湄调试着能量探测仪和空气成分分析仪。阿依则拿出寨老给的秘药,让每人在鼻下和人中处涂抹了一点,一股辛辣清凉的气味直冲脑门,确实让人精神一振。
随着时间推移,天色渐晚,一轮满月缓缓从东方的山脊线上升起,清冷的银辉洒落,给这诡异的深潭和巨洞更添了几分神秘与肃杀。当月亮升到一定高度,陈砚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星舆”骤然变得灼热起来!他立刻将其取出。
在皎洁的月光下,那片原本只是冰凉滑腻的材质,此刻竟然散发出淡淡的、仿佛内部自行产生的乳白色光晕!而上面那个墨线绘制的漩涡图案,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邃!更令人震惊的是,漩涡中心,开始投射出一束极其细微、却凝而不散的淡蓝色光柱,笔直地射向对面的“无底洞”洞口!
“星钥所指……这就是星钥所指!”苏湄激动地低呼。
不再犹豫,陈砚手握发光的“星舆”,一马当先,沿着潭边崎岖的岩石,向那巨大的洞口走去。老鬼紧随其后,苏湄和阿依负责断后和记录环境数据。
踏入洞口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湿土、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金属锈蚀般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温度骤降了至少十度。强光手电的光柱射入黑暗,仿佛被吞噬了一般,只能照亮前方不远的一小片区域。洞内空间极大,脚下是松软的泥沙和碎石,洞顶垂落着一些湿漉漉的、不知名的菌类植物,偶尔有冰冷的水滴从高处落下。
“星舆”发出的淡蓝色光柱,如同一个无形的指南针,坚定地指向洞穴深处。他们跟着光柱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向内探索。洞穴并非笔直向前,而是曲折向下,岔路极多,若非有光柱指引,极易迷失方向。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了异常。通道开始变得狭窄,两侧的岩壁不再是天然岩石,而是出现了明显的人工修葺痕迹,垒砌着巨大的、表面光滑得异乎寻常的青色条石,石头上刻满了从未见过的、扭曲抽象的符号,与“星舆”上的漩涡图案有几分神似,但更加复杂古老。
“这……这不是明代的,甚至可能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朝代……”苏湄抚摸着那些冰冷的、毫无风化痕迹的石刻,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阿依突然低声道:“你们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屏息凝神,果然,从洞穴深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仿佛直接响在脑海深处的嗡鸣声,低沉而富有规律,像是某种巨大机械的运转,又像是……沉睡巨兽的呼吸。
突然,苏湄手中的能量探测仪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前方有强烈的、未知类型的能量场!强度在持续升高!”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砚手中的“星舆”光芒大盛,投射出的蓝色光柱变得更加粗壮明亮,并且开始高频闪烁,指向左侧一条不起眼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