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元不理解。
他盯着那正在埋头恸哭的少年,想要从中找出几分答案。
“我,我不知道。”他得到了一声回答,从宋箐的嘴里发出,混着泪。
但何永元清楚,宋箐回答的并不是他的问题。
对方回答的,是【周弘元】的问题。
他回头,看向【周弘元】身体所在的地方。
可那里如今空无一物,只剩下了一滩浑浊的血。
但宋箐又的确是在同他这个方向说话的。
所以,他成了【周弘元】?
想到这儿,他便压低声音,对着宋箐冷声道:“你做了什么?”
语气同过去分毫不差,就像是当时的【周弘元】在质疑宋箐,他为何本该死去,却是又在几天后睁开了眼睛。
“那时候,乌鸦来了,它,是它救的你。”
疑问落下,跪在他面前的少年才终于是停止了哭泣,可仍是低垂着脑袋,就好像是在惧怕他的注视:“因为我们之间有交易,我和它说,你死了,我也不会再继续交易了,嗯,所以,它就救了你。”
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在凛冽的寒风与冬雪里,那些字词轻易便被掩埋的一干二净,可于何永元而言,这份回答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听到了开头,他便忆出了结尾。
他能看得出,宋箐不是一个能将付出压在心里的人。
为了【周弘元】,少年放弃了自己的愿望,更改了与“贪婪”的交易内容,那么在他看来,一旦清醒过来,对方应该会迫不及待地选择倾诉,向他表达自己的付出。
可是没有。
宋箐只是编造了一个不堪的谎言,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遮遮掩掩。
对方在怕他难过,在怕他愧疚。
对方在怕他不接受。
宋箐是真心的希望【周弘元】能够活下去的。
因为在宋箐看来,【周弘元】是那棵能够撑起对方世界的白桦树。
【周弘元】是宋箐的父亲,是家人。
【周弘元】是宋箐的“家”。
宋箐可以消失。
但“家”不可以。
他眨动了一下眼睛。
下一刻,寒冷的雪消失不见,火红的浪潮席卷而至,他被淹没在了一个滚烫但安全的拥抱里。
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何永元没有丝毫慌乱,只是静静注视着眼前因生命快速流逝的剧痛而躁动哀嚎的火焰。
“周弘元!”
他听到了宋箐的嘶吼,可里面更多的却不是愤怒,而是委屈与不舍,少年是在哭的,可流出来的泪是火的模样,滴在他身上,烧的他有些疼。
“我害怕,我好害怕,你救救我啊!”
他听到那孩子胡言乱语地哭诉道:“爸爸!不对!你不要生我的气,周叔,你不要生我的气!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只有我了,我不想走,我好害怕!”
“白桦树,你再长高一点,再长高一点吧……我的家,我的家就撑起来了,我就有家了,我也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我想回家……”
何永元听着,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就连从口中脱出的话,也是没有任何起伏的波澜不惊。
可他说:“我知道。”
所以,他会给宋箐一个“家”。
想着,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先知在临行前同他说的那番话。
那被反复强调的“人性”,是否就已经是在暗示关于宋箐的处理问题了?
幸亏他在实行A计划的同时,也在实行b计划……
何永元深深吸了口气。
随后,他伸出不知何时拿着一张黄色符纸的右手,将三根手指搭在了左手的黑玉戒指上。
他在等记忆中,先知为他争取到的那一瞬机会,也就是“旱魃”被“先生”吸引了注意力的那一瞬间。
直觉告诉他,快了,快了……
就是这一瞬间。
唰———
寒芒出鞘的声响释放出了骇人的能量,殷红的气息从寸寸碎裂的戒指之上倾巢而出,转眼便吞噬了何永元眼前的所有火焰。
紧随而来的,是肉体连带着灵魂被用力撕扯的剧痛。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何永元从梦境回归了现实。
“哎呀呀,这是怎么了?”
在李尘丰意外的大喊声中,他接连呕出了一块块如内脏碎片般凝实的血液。
直到一抹冰冷压在了他的头顶,从其上传递而来的舒适感强行稀释了如诅咒般的疼痛,他才终于是止住了呕吐的欲望,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可他的内心仍是平静的。
毕竟现在所经受的一切痛苦,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为了保下宋箐,他必须也把自己抛出去,为对方延缓“旱魃”随手降下的攻击。
所幸,即使只能争取到一次心跳的时机,“渊樗”还是完成了他交予的任务。
何永元用力撑开眼睛,侧目看向仍然摆在他身边的那柄乌黑古刀。
那柄长刀还是黯淡的,像是一把死物。
但他的双耳还是从其上捕捉到了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
“……你他妈……混账,独断……”
它在骂他。
看来是醒过来了。
没有提取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何永元自然地忽视了过去。
他想得到的,是“渊樗”的一个解释。
何永元本以为,面对一个半步踏入“天启”的诡异,即使只是从其随手降下的攻击中留下宋箐的一小部分灵魂,也需要耗费“渊樗”的全部力量。
可事实却是,“渊樗“不仅保下了宋箐的全部灵魂,还为那孩子提供了重构身体的能量,而看现在……
“渊樗“仍然保有余裕。
这不正常。
“渊樗”曾经展现出的实力最多只能帮他灭杀“危害”级诡异,可当时面对“旱魃”,“渊樗”却是爆发出了与“灾害”级诡异旗鼓相当的力量。
“渊樗”在瞒着他?
何永元眯起双眼,却是又觉得这并不是正确的猜测。
凭“渊樗“展露出的单纯与自负,对方可以欺骗,可以引诱,却不屑,更不可能隐瞒。
这也就代表,“渊樗”身上有着连其本身都不知晓的秘密。
……先知,这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何永元抿起嘴唇,再度闭上了双眼。
“哎呦,侦探小哥,你可别再睡了。”
可正当他刚想再休息一会儿时,李尘丰的声音从他的头顶响了起来:“今天都26号啦,快起来,快起来,再睡下去太阳晒屁股喽。”
26号?
何永元再度睁开双眼,抬眸看向位于他上方的李尘丰。
随后,他感觉脑袋一轻。
李尘丰将摆在他脑袋上的物什拿了下来。
那是一块橙黄色的鹅卵石。
应当是某个诡异遗物。
“侦探小哥,都过去四天了。”
而在他的注视下,老人仍是笑着的,嘴上说的话也是悠哉轻轻缓,像是在进行什么寻常的闲谈:“对诡异调查局选定的人马上就要出发了,你难道不想去凑凑热闹?”
“不需要。”
他冷声回道:“我的眼睛一直都在,你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把医生带来。”
01会一直注视着所有人的动向,他不需要亲眼目睹。
更何况,先知早就对未来做出了部署,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必去看。
当务之急,是让医生脱离对诡异调查局的监控,快点将他治好。
他有预感,寻常的医疗手段是治不了他的伤了,他要恢复,就只能靠医生。
“哎呀,脾气这么坏,是没有看到我给你带回来的小惊喜吗?”可正当他思考之际,李尘丰的声音又轻飘飘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惊喜?
何永元不相信什么惊喜。
在他眼中,李尘丰远没有其所表现的那般温和慈祥,冷漠的灵魂被精心包装在模仿的外壳里,在长达数十年的沉淀下才变得真实而不可摧毁。
所以他相信,在双方读作“合作”,实则“利用”的过程中,对方会为他精心准备一些不致命的“小玩笑”。
至于那“小玩笑”究竟是什么……
“看。”
在一声嬉笑中,他缠满绷带的脑袋被轻柔而强硬地掰向右侧,也就是帐篷出口的方向。
透过两块布料之间的缝隙,他隐约瞧见了一个少年人的身影。
那少年有着一头粗糙糟乱的黄发,穿着勉强符合身材的老年冬装。
对方的双手死死攥着衣摆,浑身上下都在透着紧张和不安,以及,一点隐隐约约的期待。
“这是昨天晚上,我在郊野公路上捡回来的孩子,呵呵,他有些内向,说什么都不想进来。”
他听到了李尘丰的笑声,就好像对方真的从未见过那少年,话语中尽是普通老人所能拥有的慈祥和蔼:“他说,他叫宋箐。”
“他迷路了。”
“他想找晨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