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衷的未来,比他的命都要重吗?
还想要杀他的家人吗?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身后的房子轰然倒塌,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划开了他的身体。
砰!
刹那间,他倒在了冰冷的瓷砖上。
少年似乎又去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房子还没烧起来,警察也没将枪口指向他的地方。
那是痛苦开始的地方。
好疼,好冷。
即便只是回忆的残影,他还是感觉好疼。
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啧,这都没死吗?”
但他还能听到。
那声音,是他现在的声音。
那声音,是范雨衷的声音。
他听到火在烧他,但最疼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被挖走了。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好疼。
他好疼……
可他哭不出泪来了,能够流出眼眶的,只有他的血。
温热的,可他就是冷。
扑棱棱———
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听到了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响亮,温柔,那是救主的赞歌。
“我能帮你。”
他的耳边飘来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乌鸦,是专为他而来的天上使者:“你我都了解他的劣根性,如果你死了,他会放过你的家人吗?”
“我能帮你活下去,我能帮你阻止他。”
“因为我和他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他想杀你,好孩子,你又应该做出什么选择,来回应他对你的伤害呢?”
“比如,杀了他,杀了所有人,怎么样?”
“是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啊……
不是天使。
少年终于清醒了。
是魔鬼。
那只乌鸦,是诱人堕入地狱的魔鬼。
他的心底骤然涌出了无限恐惧,即使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去,也在无助地抓紧身前黑影的左手,就好像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能阻止他滑向深渊的木枝。
一直搭在头顶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终于是止住了他如梦魇般的回忆。
“范雨衷。”
他听到对方说:“我相信你。”
可谁知,明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却是让少年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像是被戳到了痛点般极力否定道:“不要叫我这个,我不叫这个名字!”
“那你叫什么?”黑影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僵硬,但落在他头上的动作却是愈发轻柔。
“我是宋箐!”
少年哭喊道:“我是宋箐啊!”
“我不是他,我是宋箐啊!”
他不要带着那个混账的名字去死,他要带着自己的名字离开!
他是宋箐!
他只能是宋箐啊!
“我相信你。”突然间,他被紧紧抱住了。
黑影佝偻下身体,将他的身体尽数搂住,就像包在种子最外围的丑陋的壳。
他听到对方轻声强调道:“我相信你,你是宋箐。”
“你也只是宋箐。”
他流着泪点头,没再言语,只是回以了一个更加紧致的拥抱。
他眼前的白桦树,就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马上,再给他一些时间。
他再抱一会儿,就再抱一会儿,他就……
“我也相信你,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好属于你的生活。”
什么?
宋箐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松开双手,盯着身前黑影模糊不清的脸,像是梦呓般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你做这一切是为了谁,我都知道。”
黑影却是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只是顺应他的力道松开手,低声道:“你是为了我才答应那恶魔的,你后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都知道。”
“什么,什么,时候,什么?”宋箐颤抖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死死注视着对方的脸,像是要透过那层迷雾,看到他熟悉的模样。
“你快死的时候。”
黑影平淡道,好像全然不知自己的话会对少年产生多么巨大的冲击:“当然,就算你没说,我还是会管你。”
“别有负担,就像你为我做出了选择一样,我也为你做出了选择。”
“你也是我的责任。”
说完,黑影再度抬起右手,将其落在了少年的脑袋上。
“不,不,不对……”
可少年不接受这样的说辞,他用力挥开那只手,语无伦次地指着自己,大喊道:“不对!你怎么……不对,你为什么……你离开?死了?”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没有“家”,他要怎么活下去?
不对,不对!
死的应该是他才对啊,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没有“家”,他该怎么活下去?
“临昌市不缺山,不缺林子,还是那句话,你哪儿都能去。”
可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黑影仍是平静道:“你只是不敢罢了,宋箐,你只是不敢罢了。”
“让我自己一个人生活?”
可他全然不听,只是扼住自己不再跳动的心口,在泛滥的泪水中难过地哭喊道:“我能去哪?我自己一个人会死的!周弘元,你明明说过你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谁允许你反悔的!”
“谁允许你反悔的!”
黑影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恍惚间,宋箐以为对方在笑。
“不想自己一个人生活,那就去人多的地方生活嘛。”
他听到了对方难得的打趣声,也许是许久没有用那种语气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比之前要僵硬的多,显得不像活人:“回去找你的家人,和我不一样,他们可能一直都在等着你呢。”
“什么?”
宋箐惶然道:“不,你在说什么?”
“我,我不敢,不是,我…..”
他又控制不住地哭了。
他不敢回家。
一想到那天爷爷奶奶向他投来的眼神,他就害怕。
他不敢回家。
黑影见状,便也没再继续提及他的家人,而是顺从道:“没事,那我们也可以去找其他的容身之所,哎,我的公司应该早就倒闭了,那么……晨曦会?”
说完,似是觉得自己太过荒诞,又低声道:“对不起,龙国变化太快了,我目前知道的协会……还是公司,只有对诡异调查局和那个只见过一个符号的晨曦会。”
“对诡异调查局和我们结了仇,那么你如果想去人多的地方,我就只知道晨曦会了。”
“他们还会杀怪物,应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公司,不过你还是要去多探探,他们有没有正规执照,还有……”
“我就不能跟着你吗?”宋箐径直打断了黑影的话。
可他的心头却是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力感。
“我想跟着你,活着就罢了,死了就一起死。”
他说:“爷爷奶奶都认为我已经死了,那我就死了吧。”
“我只有你了,周弘元,只有你能给我‘家’了。”
“……对不起。”
可黑影似乎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声线再度恢复了曾经的僵硬和漠然,只是话语里包含的满满歉意却是难以让人忽视:“我没有办法给你找到更好的路了。”
“马上,我就要离开了,就算我给你选的路你都不满意,我也不希望你选择我这条路。”
“我就要这条。”
宋箐连连摇头:“要么你活,要么我们一起死。”
白桦树倒了,外面的风雪那么大,就算把他放到外面,他还是会死的。
到那时,他怕他追不上周弘元。
“宋箐,可白桦树想让你活着。”
黑影语气不改地说道:“它为了保护你,它已经倒了。”
“接受现实,宋箐,你长大了。”
“你不只是个好孩子了,你……你要接受,然后变成大人。”
“长成一棵新的白桦树。”
“别,我害怕,你别……”宋箐本能地否定了对方口中的最后一句话,可还未说上两句,他就控制不住地又开始流泪。
于是他只能将头晃的更快,试图借此否定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可下一刻,他的肩膀被抓住了。
在他的面前,黑影再度俯下身子,像父亲一样轻轻拍打他的双肩,低声道:“宋箐,你比我更有天赋,你一定会成为更强壮,更高大的白桦树。”
“你将能为更多人挡下风雨,而不是像我一样,不仅无法保护你,还在向你索要养分。”
“可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能够把天地都撑起来的白桦树了。”
宋箐失魂地喃喃道:“我能像你一样吗?我明明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连未来……我没有‘家’,我连未来都没有了。”
“我能长大成人吗?”
“那就当一颗种子吧,从新开始。”
黑影松开了钳住他胳膊的双手,低声道:“至少,种子还有未来。”
宋箐没有回答,只是眼泪一直在流,根本停不下来。
空洞的世界里,一个人在哭,一个人在看,一时相顾无言。
“宋箐,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似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做出回答的缘故,面前的黑影突然一改口风,半蹲下来,对他说道:“我和儿子也玩过这个游戏,你来选一个纸包,选中哪个,里面的东西就是你的了。”
说完,不等他反应,黑影的右手便在两人眼前的地上一抹。
瞬间,三个颜色各异的纸包便出现在了地上。
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
和他做过的梦一模一样。
“你想选哪个?”
他听到黑影朝着他低声问道:“你喜欢哪一个?”
可宋箐没有去看那些纸包,一眼都没有。
他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黑影,浑浊的黑眸里全是那愈发浅薄的躯体。
“我选你。”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选你。”
就像幼时抓阄时,不懂事的孩子没有选任何寄托父母期望的物件,而是选择了父母本人一样。
而早已料到一切的父母呢?
他们也会为自己深深爱着的孩子准备他们所能为其准备的全部。
黑影不发一言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打开。
里面,也放着一枚纸包。
是红棕色的。
宋箐最喜欢红棕色了。
爷爷经常给他准备的,用来雕刻的木料,就是红棕色的。
宋箐阖上双眼。
他知道,一旦把纸包打开,周弘元就要离开了。
也许以后,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所以,所以现在……他只能为周叔做最后一件事情了。
宋箐攥住黑影已经虚幻到几近透明的那只手,他盯着那枚纸包,眼里是浓浓的不舍,他张开嘴,又闭上,直到他的指尖穿过了对方的手,他才颤声问道:“周叔,你的孩子,他是谁?”
“问这个做什么?”黑影问道,声音模糊到几乎听不清了。
“我替你看看他。”他轻声回应道,纵使泪水还是在流,他的声音却是平稳了不少。
他想,我会替你保护他的。
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似乎是戳中了黑影的痛点,那抹本就模糊不清的身影消逝的更快了。
直到那枚纸包从那模糊的手心掉落到宋箐的手中,对方才低声道:“……那个孩子,如果没有更名,那就和我姓,姓周。”
“大概,还叫周清吧。”
“我明白了。”
宋箐点了点头,朝着对方勉强扬起一抹安心的笑容,随后稍一用力,便扯开了那个红棕色的纸包。
躺在里面的,只有一颗黑色的种子。
他将那颗种子拿起,又松开手,任由它落向地面。
在他的注视下,种子在空洞的白色世界里下沉,扎根,吸收着来自泪水的养分,顶破庇护它的黑色外壳,向着地面之上生长,生长……
呜———
冬日的寒风刮过已成废土的焦褐土地,卷起厚重的残骸。
紧接着,一株小小的,艳红如火的幼芽从地下探出,颤颤巍巍地继续生长,生长……
周围寂静无声,整片土地之上,只剩下了这一株仍在燃烧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