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那场大火烧了好久,父母亲已经烧成了炭,插入他们胸膛里的刀在夕阳里缓缓倒地,在地上砸出咣当的一声响。
我们不敢放声大哭,也不敢在余烬中去捡起他们的尸骨,不敢让他们入土为安,好好地安葬。
云家还有两个女儿不在宅中,追杀的人必还在不远处守着,等着我们一出现,就把云家最后的两个鸡蛋搅散了黄。
炭火把地窖烤得滚热,我们就在那滚热的地窖里躲了好几天,透不过气的时候,便偷偷掀开地板偷偷往外张望,但愿他们都走了。
小妹劝我丢掉红袍,乱世中这华丽的袍子实在扎眼,必会惹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
红袍就在我手中,那是我做了许久的一场梦,梦里有过无数的期待和向往。
这是我的命,怎能都丢下呢?
我不愿就这么弃之荒野。
我把红袍用包袱小心裹了,藏在地窖的水缸里,地窖上头已经完全成了余烬,不会有人再回到这里搜查扫荡。
它在这里很安全。
我和小妹被迫逃亡,流离转徙。
穿着破衣烂衫,打扮成男子的模样,两张脸总是不怎么干净的,有炭的时候抹炭,没炭的时候抹泥,混在流民中,东躲西藏,无家可归。
逃亡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哪一日不是朝不保夕,我和小妹相依为命,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然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太久,中山国破,魏国的军队立刻就接管了中山故地,我们,每一个中山人都被抓起来,成了魏人的俘虏。
男子全被驱至魏境为奴,修筑长城。
女子悉数被俘至魏营,镣铐加身,充作营妓。
魏境的冬日大雪盈尺,似冰天雪窖,当真冷啊。
我知道才入女闾的妓子身子干净,头夜总是会卖出十分可观的价钱,若是运气好,被贵人相中,兴许就直接赎身带走,迎回家中做个姬妾了。
魏营兴许也是如此。
我比小妹年长,又去过几回灵寿,总算见多识广,心里有些计较。
我和小妹紧紧偎着,但求能有贵人相中,以得一线生机。
将军也好,甲士也罢,但求一人能救出苦海,不必被千人骑压。
若实在没有,这辈子也就到头了,也就与营中哀嚎的妓子一样,永世都要沦为男人泄谷欠的玩物。
我忐忑地等待,心里暗暗祈祷。
我的气运没有完,这样的机遇果真来了。
来了个将军,说贵人误饮了鹿血酒,要寻个身子干净的侍奉。
比起做贵人的姬妾婢子来,谁又愿做被千人骑压的营妓?
众人都去争抢,似贱卖自己的牛羊,我不,我护着小妹躲在后头。
贱卖不值钱,要卖,就定得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果然将军看了过来。
我知道小妹长得比我好,她已十八,愈发出落得夺目。我私心虽不愿意承认,可却敢说,今日入营的中山女子里面,没有一个胜过她的。
我若入了贵人的眼,以我的胆识,必能救出小妹。
然小妹呢,她生性胆小怯懦,又不曾出过远门,见识浅薄,只怕到了贵人跟前连话都说不明白,更不要指望她能搭救我了。
因而,我挡住了她。
可才眷顾过来的命运很快又把我远远地推开,命运这一回选中了怯懦的小妹。
一去就是三天三夜,果然,这三天三夜过去,我也没有等来将军们传话。
指望她有什么用,她连自己也护不住。
我就知道指望不了,因而早使了些野法子,使自己生出一身的红疹,骗魏人说长了麻子,要传染人,这才免了被人糟践。
这乱世当真颠沛啊,人与牲畜并没有什么分别。
在魏营不过三日,又全被拴起来送去前线慰军。
我是要做王后的人,做不成王后,也许以后还有别的机遇,哪能就这么慰军,慰了军,这一辈子可就真的到头了。
我和小妹被魏人的马鞭驱使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路上想着逃生的法子,逃出去可真难,大雪封山,雪压霜欺,这一路走得十分凶险,不知死了有多少人。
可天不亡我。
我就知道我的气运还没有完。
赵人的部队一杀过来,立时就把魏军冲散了。
这乱世毁灭了我们,也成就了我们。
我和小妹仓皇奔逃,从此离散。
但凡慢上一步,人也就被一刀劈死,身首异处了。
不管是魏人还是赵人,他们见人就砍。
这一次离散,我们姊妹二人原本相似的人生轨迹,彻底开始南辕北辙起来。
这冰天雪地,几乎要把人冻死。
我的鞋子跑丢了,冰凉的雪几乎要把一双脚冻掉。我们从平明时候赶路,不吃不喝,在荒野这厚厚的雪里已经跋涉了大半日,哪里还有力气。
雪仍旧下着,我在那些适才还喊打喊杀的尸首堆里装死,尸骨初时还是热的,很快变温,不久又变凉,变成了冷硬硬的一大坨。
人的命就是这般轻贱,如蝼蚁,如草芥,我冻得全身发抖,就要被冻僵冻死在这荒郊野岭中了。
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没有一辆马车路过,也没有哪家的贵公子来,搀我一把,将我抱起,用厚实的貂裘大氅来暖和我。
灵寿那些说书人讲的什么英雄救美,什么才子佳人,都是假的。
这鸟兽绝迹之地,谁家的贵公子会出现在这里。
我强撑着不许自己睡去,死死咬着嘴唇,咬出血来,好使自己清醒地活。
我听见魏人死完了,赵人也死完了,好似人都死光了,天地寂然,唯有一匹马还能站起身来。
老天待我不薄啊。
我扒下赵人的棉袍裹身,取走他们的干粮,一双冻得僵了的腿脚胯上战马,我疯狂地往北地跑。
魏人是中山的死敌,我宁愿冻死都不穿魏人的棉袍。
我要奔去中山故地,奔回老宅,取走地窖里的红袍,就带着这件红袍去见怀王。
我不知怀王在哪,但总会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