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芸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她虽养大了这个孩子，但也只是身形成人，心智却还差一段路，还是和以前一样偶尔表露一些小情绪，其他时候都故作坚强

但今天，她却是能感受到对方是真的很伤心

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韩芸一扭头，和玄天目光相对，回以一笑

萧沐染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扑过来抱住韩芸的腿：“我、我……我皇兄怎么样了？”

“那贱人一定会对皇兄动手！”萧沐染撕扯着嗓子喊道，她紧抓着韩芸的衣服，经历了一次生死之隔，她早就放下了所谓的皇族光环——一场战斗中，只有死者和幸存者之分

“她说已经杀了我的父王，要是我再没有皇兄，我再没有兄长的话……”萧沐染惊慌的撑着受伤的腿，缓缓站起：“……我不允许他们对我的亲人动手！”

韩芸缓缓拂开她的手，又被萧沐染紧紧黏住，仿佛整个人都要和她粘在一起

她索性一掌打在萧沐染心口，这一掌几乎没用力，只是将她推开一段距离

萧沐染愣愣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也不允许有人伤害的自己的亲人。”韩芸声音平静：“那玄天呢？”

萧沐染顿住脚步，眸中仿若千言万语，但最终全都化为一丝不甘，淹没在她短暂又肆意的前尘岁月里

“权力，能力。”

“人们害怕权力，因为权力能随意处置任何一个人。不计任何代价。”韩芸道，她将玄天拉到了萧沐染面前，掰过他的脸：“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前尘因果，终将归零。”

萧沐染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行使权力者最怕的，就是自己被权力覆灭

权力最可怕的地方是能随意杀死一个人，这世间有一种人，能无视权力，掠夺他人性命——那就是强者

于她而言，玄天是强者，韩凌芸、孟韵晟亦是

她是皇室的三公主，享有万般荣华富贵

她亦是弱者，保护不了自己的兄长，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也保护不了她自己

“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玄天…..”她双目空洞，两手合十：“等我为兄父报仇，你再杀我也不迟，求求你，或者你想要金钱吗？名利，权贵呢？只要你开口，我都能给你！”

倘若她死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

萧沐染对上玄天的眼神，却被那滚烫的目光烫的四处躲闪

“这是要取你性命，为亲人报仇血恨，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韩芸伸手抹向玄天的脸，下一秒，他的脸忽然变作成萧泽也那张太子面容。韩芸淡淡一笑：“这是你兄长的脸。萧沐染，你知道杀人诛心吗？”

萧沐染嘴唇颤抖，她求助的看向孟韵晟，对方却只是给了她一个冰冷刺骨的眼神

无奈之下，她硬着头皮答道：“不知道。”

“第一种，是当着你的面，杀掉你的至亲至爱的人。”韩芸微眯双眼，冷声道：“把头抬起来。”

萧沐染立马看向她，可视线却不由自主的转向那张温和的，她最亲的兄长的脸上

只一瞬，她便被玄天复杂的目光深深刺痛了

“第二种，是至亲至爱的人要取你性命，你给不给？”

萧沐染低下头，她不敢去直视那股目光，她闷声道：“萧泽也死了吗？”

“死了。”韩芸答道

良久，萧沐染才缓缓开口：“那我也不活了。”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看着手边的长刀，知道自己就算逃也逃不到哪里去，就算是真的死路一条，也只是和家人汇合

不知为何，她心底竟然有些莫名的期待

她自幼被亲人宠着长大，还没有做过什么不被允许的事，也不知道道歉是什么滋味，而此时此刻，她竟然真的感受到了害怕

她真的做了太多错事，只为了满足她无休无止膨胀的虚荣贪念心

“玄天。”她郑重的朝其磕了个头，虽然十分羞愧，她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但这还是她作为公主，第一次和人道歉

“我对不住你的家人，还请不要用我兄长的脸杀我。”

她不想再看见萧泽也也跟着她受苦了

“也对不住你，你杀了我吧。”

她从小就不爱读诗书，就喜欢漂亮的男子，玄天就是漂亮的人，选仙大典惊鸿一瞥，她沉沦多年。身边那么多帅气面首，她偏偏要修习自己不擅长的功夫，平庸又莽撞的挤进修仙者的队伍中

但事实上，她好像真的不擅长这些，也真的不擅长和别人成为朋友

她和萧愿楠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呢？幼时她们还曾拉钩说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现在却成了面对面的敌人

不甘心，可她好像真的不擅长和人做朋友

所谓面首，也不是真的爱她，只是贪图她的身份罢了

她做了太多错事了，这一辈子，活得太失败了

她不甘心死，却又不得不死

母后曾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萧沐染眨眨眼，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缓缓流出，她极力忍住，却总觉得委屈，眼泪便如断线珠子噼里啪啦的砸向地面

她的公主府，被毁了

她的面首，也都逃之夭夭了

她的亲人，全都死了

她也不想活了

她是这里最任性的小公主，也是这个国家出生的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公主

被两个哥哥宠到了天上，她是在爱里长大的人，曾坚信，只要活着，就是幸福

可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就连呼吸的空气都在割她的心口，这样的痛苦，也太难熬了

“你是认真的？”玄天忽然问道

“我甘愿。”萧沐染温顺的低下头：“一命换一命，这是应该的，何况我杀的，不止一条命。”

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最期待的，时候死亡这一条路了

“……”

玄天沉默半晌，忽然道：“我不想杀你了，你就这样和我痛苦的活下去吧。”

下一秒，他身形一晃，缓缓走到萧沐染面前，伸出双臂

紧紧地抱住了她

萧沐染一愣，随即却被一声抽泣如雷贯耳

仿若晴天霹雳

“沐染……”萧泽也轻轻拍着她的背：“兄长还活着，别走了。”

“你真的很勇敢。”他用手指抚顺萧沐染的头发：“无论兄长是不是真的死了，都要好好活下去明白吗？”

萧沐染身子微微颤抖，她鼓起勇气看向他，检查他身上的伤势，却发现萧泽也的的确确还活着，也没有受伤。这才绷不住的号啕大哭：“我还不如直接死了呢！”

“对不起……对不起……”萧泽也惊慌地擦去她的眼泪，小心翼翼道：“以后我要是活着，一定第一时间来见你。”

现在，她的痛苦就是萧泽也本身了

萧沐染仔细盯着萧泽也的眉目，看见他痛苦的眼神，仿若一面镜子，痛苦无差的投射到她的身上，于是，她也变得痛苦难熬

活着，原来真的比死了还痛苦

当牵挂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么痛苦也就在此成了形

……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趁着月影落入屋内，一个被拉长的人影正缓缓站起，他的胸前被横着插入一把剑。即便如此，那人影看着并没有任何痛楚，反而身姿挺拔，伸手将剑拔出，随意丢在地上

“玄天，你不杀她了？”

玄天二指触碰到太阳穴，千里传音钻入识海：“不杀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人都已经死了，还是先关心眼前还活着的人吧。”他揉了揉胸口，伤口在不断愈合着，身上的华服都被血浸透了，他有些嫌弃的嗅了嗅衣袖，又快速收了回去

“下手真狠，他以为萧泽也没死透，又插了两下。”

韩芸声音缓缓传来：“辛苦了。”

玄天不满的摇摇头：“一句辛苦了就能解决了？你答应带我去西海的。”

他话音说完，那边再迟迟没有回音了，于是便百无聊赖的坐在萧泽也的桌子旁，看见那一个个耸立在桌面上的黑白棋

伸出手，一个个弹了出去

“比起毫无顾虑的死去，让一个没有根的心生出痛苦的根，才是最适合你的死法。”他语气冰冷

“以人为镜，可以正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