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弹奏起简单的练习曲,并示意露娜跟上。露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与强者对决时的状态,专注、冷静,将杂念摒除。她的学习能力很强,在艾莉的指导下,很快就熟悉了乐谱和手上的操作。
这一次,她的手指流畅了许多,音符逐渐连贯成旋律。
“很好很好。”
艾莉的嘴角微微上扬。
“接下来是这段……”
她翻开乐谱的下一页,指尖在琴键上跳跃,示范了一段复杂的变奏。露娜注意到艾莉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指也在某个音节上短暂地停滞。
“艾莉?”
艾莉收起弹琴的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只是有点累,你来试试,这段需要左右手完美的配合,注意衔接处的处理。”
露娜沉默片刻,突然合上琴盖和乐谱,语气不容拒绝地说道。
“今天先到这吧,艾莉你需要休息。”
艾莉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摇摇头。
“变体贴了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奇卡里这座超级都市的繁盛光景一览无余。
“露娜,所有技艺的学习都有相同之处,即使暂时无法掌控,也不要畏惧尝试。”
随后露娜也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低声回应着。
“嗯,我知道了,但是累了就得休息。”
艾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明天再继续吧……
对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妹妹的治疗已经基本结束了,下个月就回奇卡里,和我一起去接她吧?”
她的笑容里藏着未言明的期许,仿佛在透过露娜看向某个遥远的未来。
“芙……芙瑞雅吗?她身体康复得还好吗,有没有后遗症什么的?”
“届时确认吧,无论怎么样她都是你的亲生妹妹,你也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了,要尽到一个姐姐的责任哦。”
“这方面我可一直在向你学习!”
“可以啦,到时候你就直接跟她说,是艾莉教我的。”
“唉……也没错啦。”
夜色渐深,琴房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乐谱的封面上,那里写着赫菲特耶夫的一句话。
——“音符是凝固的时间,弹奏者赋予它再次流动的灵魂。”
【四】
时间很快来到下个月。
4967年10月4日,首都交通枢纽中心,上一次露娜来到这,还是半年前——从祝融回来时,乘的是议会安排的座驾。
从典伊首都拉加瓦尔出发的列车专列缓缓进站,列车头解除掉魔力构筑的“冲击层”,座舱门随即开启。调查署方面,以艾莉为首的一行人守候在站台边,整个月台都暂时被清空,附近的群众听说有名声响的大人物到来,而变得有些吵闹。
第一个走出舱门的是伊萨贝拉,露娜或许是第一次见她,可艾莉已经私下和她见过很多面了,两人如老相识一样打着招呼。
“林德伯格大人,久等啦。”
“我这边才是不好意思,劳烦你呢。”
艾莉一只手捎来伫在一旁的露娜,向她做起了介绍。
“这位就是伊萨贝拉·维尔薇,就是那位教科书上的人物,打个招呼吧?”
露娜上下打量着她一身时髦的装扮,和印象中严肃端庄的高层人物八竿子打不着的漂亮妆容(她即便不化妆也是一等一的漂亮),或许是窥探到一丝不容小觑的气味,恭恭敬敬地低了下头,而后正式地说道。
“您好,伊萨贝拉彗使小姐,我是露娜·阿卡利亚,芙瑞雅的”
伊萨贝拉轻轻打断了她。
“我知道哦,芙瑞雅的亲生姐姐,不过我已经不是彗使啦,但鉴于大家都习惯于这么称呼我,也是没有关系的
喏,和妹妹打个招呼吧?”
伊萨贝拉侧身让开,一个穿着整洁白色连衣裙的小小身影出现在舱门口。
芙瑞雅·阿卡利亚,露娜记忆中幼小的妹妹,此刻安静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有些陈旧的兔子布偶。她的乌发梳理得很整齐,小脸苍白,一双与露娜小时候完全相似的琥珀色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空洞洞地看向前方,对眼前的人视若无睹。
露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喉咙发紧,费劲力气让声音听起来更平稳。
“芙瑞雅……?”
“?”
芙瑞雅无意识地转动着布偶的耳朵,视线缓缓移至露娜身上。艾莉轻轻按了了下露娜的肩膀,随即上前一步,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芙瑞雅齐平,带着柔和的嗓音说道。
“你好呀芙瑞雅,这里是奇卡里,我叫艾莉,是来接你的哦。”
芙瑞雅的眼珠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兔子,小嘴微微抿着,依旧沉默。
伊萨贝拉踩着厚底高跟鞋,走到艾莉和露娜身边,声音平静带着理性。
“如二位所见,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各项生理指标都已正常,但德米拉造成的灵魂损伤,在技术层面是不可逆的,它影响了她心智的一部分,尤其是情感联结和对外界回应的能力。
她现在处于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封闭状态,很遗憾,典伊目前,甚至于当今的阿莱亚,都没有能力治疗这部分缺陷。”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露娜渐渐阴沉的面容,继续道。
“她能理解基本的指令,会进行简单的自我照顾,甚至对一些生活中的事情有着独到而有智慧的见解,但对情感、对人际关系的感知和回应,几乎完全缺失。
这不是遗忘,林德伯格大人,是能力的丧失。”
露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看着几步之外那个小小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是她血脉相连的妹妹,是她仅存的亲人,是支撑她在无数个艰难夜晚坚持下去的微光。然而此刻那道微光似乎被冰冷的玻璃罩隔绝了,她能看到,却感受不到温度。
苦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并非剧烈的悲恸,却是一种深沉、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无力。她想象过妹妹可能会身体虚弱,可能对新的环境难以适应,可能会很难再次熟络,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咫尺天涯。
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线,露娜下颌的线条绷紧,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她的脸,除了比平时更加阴沉、毫无血色之外,没有泪水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明显的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阴郁笼罩着。
“意思是……她永远都会这样?”
露娜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没办法断言,这方面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也都在全力研究探索着,或许有一天治疗的方法就会出现,又或许永远都不会。”
伊萨贝拉回答得很谨慎。
“灵魂领域太深奥,我们通过特殊的引导和治疗,或许能让她在熟悉和安全的环境中,建立一些极有限的、条件反射式的回应。
但像普通孩子那样表达情感、建立亲密关系……希望非常渺茫。”
她递过一个精致的药盒和一份厚厚的文件。
“这是后续需要服用的药物和所有说明,太具体的内容不便于在这里详聊,待回到调查署内,二位可以深入咨询,毕竟过去了三年,一时半会是说不清的。”
艾莉接过药盒和文件,她的表情依旧冷静,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怜惜。
“带上客人,准备回署。”
“是。”
身后西装革履的干员们邀请着一行人出站。
露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芙瑞雅,她看着妹妹被伊萨贝拉轻轻牵着手,引导着走下台阶,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睛掠过她,却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她只是一根柱子,一片空气。这些年她经历了很多,也变得更加成熟,愈是这样,那份苦涩就像酿在缸里的酒愈来愈陈,沉闷地压在心里,诉说着无法出口的故事。
“露娜,试着打个招呼,至少尝试一下。”
“……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而后向前走去,步伐有些僵硬,最终在芙瑞雅面前停下,缓缓蹲下身,视线努力与妹妹平齐。
“芙瑞雅。”
露娜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我是露娜,你的姐姐。”
不知是不是错觉,芙瑞雅的瞳孔有微微地放大,她抬起头看了看露娜,又以一副思索的神情低下头,玩弄着兔子玩偶。
站台的灯光在她们头顶洒下冷白的光晕,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笼罩其中。
空气中弥漫着列车保养液的味道,以及一种无声的苦闷,艾莉站在一旁,看着露娜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和芙瑞雅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侧脸,只觉得那黑白琴键上凝固的音符,此刻沉重得再也无法流动。
“走吧。”
艾莉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伸出手,温柔地放在露娜的脑袋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伊萨贝拉转过头望向轨道尽头,夏天明明刚刚过去,这秋风却似极北之地一般尖锐而冰冷。